陈平的心中是从未有过的震惊,一时间竟然被眼前的人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人的的眼神再不像若干年前那般地锋锐不可一世,却像个平常的田舍翁一般地慈祥,“看到我还活着,很出乎意料?”
陈平还是好半天都转不过弯来。
那人对着那年青人吩咐道,
“钦儿,去给世伯沏一壶茶来。不要失了待客之道。”
陈平这才问道,“你还活着?韩信果然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可惜命蹇运乖,那样一个不世出的天才,终究还是天年不永。
可惜可叹!”
钟离眜并不接陈平的这茬,指着陈平身后的一位置,很是随意地说道,
“当年你我同为项王手下之臣,你叛主投靠刘邦不说,还使出那样阴毒的计策离间项王和范增的父子之情和我们与项王的君臣之义。
实在阴毒得紧,别说你现在不是,即使你现在做了大汉的相国,我也敬重不起来你。
你还是自己挑个位置坐下吧,我就不起身相迎了。”
以陈平这么多年跟人打交道的经验,当别人挑刺你的出身时,你也不能因此被人带偏了节奏,很没风度地一定要争个口头上的赢家。
相反,以精神上的不卑不亢,行动上的有理有节,语言上的落落大方来应对,反而更能赢得对方的尊重。
陈平并不介意,边找了个离钟离眜最近的位置坐下,边说道,
“平本就一介平民。
苍天在上,你们这些自诩为贵族之人护佑不了我们的衣食周全,我们这些百姓不得不挺而走险,不得不不择手段。
平所作之事,固然有自己的报应,你们这些贵族也脱不开责!”
陈平的话让钟离眜先是一愣,而后他的脸上便有了笑容,
“下民有下民的活法和说辞,果然不是贵族。”
陈平再笑骂道,“我这个下民都有活天下万民之能,哪儿不比你这个所谓的贵族强?
想以后的世界,当不再有贵族与平民之分,为天下人谋福祉者才为天下人的贵人!”
陈平一句话扫平了以往所有贵族的尊荣,让钟离眜愣了好一阵子,才哈哈大笑道,
“刘邦小儿是最喜欢听你这话的,难怪他那么地袒护于你!”
看到钟离眜,陈平的心中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他问道,
“韩信是不是还活着?”
钟离眜很不开心地啜了一口小酒,反问道,“他是随你进了长安城,住在离你最近的地方,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何必来问我?”
陈平知道,钟离眜虽为武将,可终究出身于有些历史由来的贵族之家,打小受过比陈平好许多倍的正规的教育。
对于韩信的事,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而且不出所料,钟离眜的心里是十分埋怨陈平的。
世人都知道萧何于韩信有知遇之恩,陈平是韩信发小一般的存在。可自从韩信被刘邦在云梦泽附近拘禁回长安之后,陈平这个谋士却没起到多少作用,害得不谙人事的韩信最后成了吕雉的刀下亡魂。
钟离眜在埋怨陈平对韩信事上的不作为。
陈平心里也是明白的。
只是有些事,陈平也不能替别人把所有的锅一次都全背完,
“一开始刘邦把韩信拘到长安时,并没有对他起杀心。还有些顾念与他的那些情义的。我也在竭力地想保全着他。
可是他自己太不上道。
我本来想着以刘邦对吕雉患难与共的夫妻之情,还有沛县那帮人在朝中的影响力护他周全。
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让他跟樊哙和夏侯婴多交游,然后跟沛县众人亲近。
可是他死守着曾经被罢免的那个‘齐王’的名头不放,对被贬‘淮阴侯’之事耿耿于怀,把那种不满宣泄到刘邦跟前也就罢了。
刘邦吃得苦,也小有容人之量。
可你看他都干了些什么?把我送给他的那些个保命符都羞辱了个遍,什么“耻与哙伍‘,什么夏侯婴只是个赶车的?
那些个人,尤其是夏侯婴,在刘邦和吕雉跟前,说话都是有相当份量的,也可以说是老刘家的大恩人。
他那作死的劲头,把我都吓住了。
有一次我也劝过他,在长安城中,能人世家众多,要他像当初行军打仗时一样地审时度势,方得长久。一次两次的,很多次,可他就是我行我素,不听劝。
你说他那么大一个人,我能怎么办?”
钟离眜的眼神中有犹豫。
陈平继续抱怨道,“他还有一个逼疯我的绝招呢。
那次刘邦要带着军队去打陈豨时,我想到让他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曾经在大殿上被他羞辱过的刘邦带他一起上战场。
你猜他当着刘邦的面说我啥?他说他一世清白,才不想因为跟我这个盗嫂之人同行而玷污了好名声。
我当场气得差点没背过去,当时刘邦的脸色也非常不好看。
我跟我前嫂子是咋回事,当年刘邦和樊哙还有夏侯婴都在当场看了个明白的,他这盆不清不楚的脏水泼得我再没有半分回旋保他的余地了。
你说当年的情况换作是你该怎么办?”
钟离眜不语。
陈平再说道,“当年关于韩信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
萧何在回光返照前告诉过我,吕雉对外宣称是韩信开牢狱放囚犯欲斩杀太子和她。可据他所知,韩信当年的确枉顾大汉律私下用强放了一个重刑犯,掀不起什么大浪。
要怪只怪他正碰到吕雉和刘邦正在翦除对大汉有潜在威胁的人和势力,放弃了跟随刘邦一起出征的机会。”
钟离眜的眼中脸上全是悲痛之情,
“那些个诸侯王还有被杀的猛将们都是罪有应得。
过了很多年,我还时常地想起项王来。他当年对我们这些个功臣和诸侯是多么地仁义。
只可惜,那些个猪狗不如的家伙,得一望三,贪得无厌,全然忘了做人的本分和道理。最后他们的贪婪害了项王,也害了他们自己,更是害了像韩信这样的人!
为权者,不能没有手腕,也不能全然没了道德,否则会遭天谴的!”
钟离眜关于道德的一套陈平没法否认,也不敢完全苟同。如果不能安天下养万民,那些个道啊德的,不都成了空架子了么?
可是,陈平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他和钟离眜有不同的成长背景,也有不同思维考量,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还不如不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