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樊哙时,陈平有一种“万木秃,蜀山可放羊”的怼天怼地怼千人的冲动。
樊哙正在一个戏台子前,和一大群吃瓜群众沉浸式地观赏着台上的表演,那满足的表情,不比他大块朵颐烤全羊时的差。
此时樊哙的状态和两日前找不着他的陈平简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樊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的,比在长安舞阳侯府时好了不只一点点。
那台上唱的是什么,陈平没听懂。虽然曾长期呆在刘邦跟前,对沛县方言听不全也能猜个十之八九,但这种方言用唱腔的形式表现出来时,陈平就懵了。
陈平很生气,后果很来重!
他随手从酒馆不远处抱了块石头挤在樊哙跟前,一声不响地坐下,眼睛随着顺着樊哙的眼神看向台上。
伎人演到精彩处时,樊哙笑了,其他观众也笑了,陈平没有笑,他在生着气。
樊哙注意到了陈平的表情,问陈平,“你看懂了吗?”
陈平没好气地胡诌道,“看懂了。隔壁老王娶了个体面的媳妇。”
周围一阵哄笑。樊哙没有笑。
不过樊哙的注意力很快又被台上的伎人给吸引住了。
过了一阵,台上的表演又引得了台下一阵笑声。陈平还是没有笑。
樊哙又问,“要不要俺把台上演的是啥给你讲讲?”
陈平气道,“隔壁老王吃了碗狗肉,没啥好讲的。”
周围的人没有笑,不过陈平的外地口音和他说的话成功地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在这个编户制度非常严格的年代,人们普遍安土重迁,连邻居家来了客人都觉得异常新奇,更何况是陈平这个口音完全不对盘的完全陌生的人?
陈平看得出,某些人对他的兴趣远远地超过了对台上的表演,看得他很不自在。不过他定力好,尽力地把心绪藏住不让别人看出来。
汉代比不得大数据时代,没有那数以千万计的作者随时随地地创作故事供人消遣,甭说是沛县这样一个小地方,即使作为汉代都城的长安,演来演去,十天半月的,甚至是一两个月,大半个城演的都是同一个剧目。
甚至某些个戏演到后来,观众在台下表演得比台上还要精彩,所以观察陈平这个外乡人就成了某些人更刺激的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台下的陈平火了,台上的伎人着了急。他们更卖力地演着,甚至把压箱底的绝活都掏了出来,连连做了那几个不间断的后空翻,赢得了樊哙的一阵叫好声,却依然没有收回多少目光。
陈平还是气咻咻的,樊哙的嘴刚动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抢白道,
“不用讲了,樊哙在屠狗!”
樊哙尴尬得半天没能把嘴合上。
台上台下却全炸了锅,齐刷刷地把目光看向了二人。
人群中有俩老人却高了兴,说,“那不是舞阳侯吗?想高祖皇帝登基后,我们丰、沛两地好多人地封侯拜将的。
像舞阳侯这种地位的,回乡来的除了高祖皇帝之外,还真没有多少人。”
陈平一听,心中一万棵艹蓬勃成长,刘邦是皇帝,樊哙是个侯,中间还隔着一层天堑似的诸侯王,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把俩人放在同一高度来的。
这脑回路,还真是清奇无匹。
不过,这是刘邦和吕雉共同的家乡,丰、沛二地又是高祖钦点的汤沐邑,受刘邦千秋万世的保护,这么一两句貌似有点大逆不道的糊涂话,还不至于会引来什么责罚。
陈平本想着搅了樊哙的雅兴后,会有跟樊哙单独说话的机会,没想到反倒给樊哙招了粉,一大群人,台上的和台下的,都哗啦一声聚拢来,把樊哙围定在中央。
陈平这个肚子里满是委屈的人却被挤在了人群之外,这下他连怼天怼地的怒气都无处可发泄了,呆呆地看着激动得失控的人群。
戏台跟前酒馆里出来了一个身材硬朗的老妇人,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过来,吼道,
“干啥哩,干啥哩?
那唱戏的,你还唱不唱了?不好好唱俺可不给你们工钱了,俺也管保你们在这彭城周边几百里内没人敢请你们!”
在这人才辈出的高祖故里,这妇人还能有如此霸道的气势,不禁引起了陈平格外的注意。
只见这妇人中等身材,圆盘脸,宽额方頣,满眼的威严,身上那股子遮挡不住的贵气就是张丽也要逊上几分。
陈平不敢大意,在旁静静地观察着。
只见她藕白色的胳膊三下两下就扒开了人群,把个樊哙从内里捞了出来。
这还不算完,她还指着周遭的人群大骂道,
“好歹也是高祖的同乡,眼皮子就这么浅?
一个侯有什么好围观的,咱沛县出了多少个功臣多少个侯?你们数得过来吗?
瞧你们那点出息!”
周围的人一阵会心的笑。
人群中有一个胆大不怕事的,高声问道,
“寡妇嫂子,那么多个侯,那你是侯吗?
你又不是侯,凭啥那么看轻侯?”
那人的话引起了一阵笑。
那妇人也是个不嫌事大的,他朝那人啐了一口,
“呸!侯是多大官?能大得过俺大嫂子吗?她可是当今的皇太后。
连当今的皇上都是俺大侄子。
侯算个啥?还鸟呢。”
估摸着那人滑腔惯了,又有些执拗的好强,笑着掰扯道,
“皇太后是咱所有沛县人的大嫂子,陛下是咱所有沛县人的大侄子。就凭这,你也不能看不起侯啊?
大伙说是不是?”
他的话引起了广泛的共鸣。
陈平觉得这一幕才是最有意思的,兴致勃勃地看了下去,对眼前这妇人的来头倒是有了几分好奇。
那妇人有些语噎,却也不输场子,
“得了吧你,俺不是侯怎么啦?
俺儿子厉害,俺儿子是个王,一百个侯都抵不过一个的有皇太后娘娘罩着的那种王!
这些年,俺儿子从齐国运来的盐管着全县人吃够,没收一分钱,还堵不住齐二狗你一张鸟嘴!”
陈平这才知道,这人就是传说中的曹氏,现齐王刘肥的亲娘,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她与刘邦有一段非常刻骨铭心的露水姻缘,最后却是极有智慧地连名分都不要地躲过了一场场是是非非和灾厄。
陈平笑看着她拉樊哙的手,心里一百个吕媭吃味的镜头闪过,那种看大戏的恶趣味腾腾地上来了。
没曾想,回眸处,吕媭却站在那小酒馆的门口,身上穿着一条深蓝色围裙样的蔽膝,正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