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民生多艰
焦已的大寨坐落在一处风景秀丽的山中,此山山色黟然若黛,宛如国画中的泼墨山水,奇松、怪石、云海、峰林层出不穷,很像黟山(今黄山),却又不同于黟山。
据万秉讲,此山唤作日月山。
江东之地,这种风景宜人的名山大川多到数不过来,上到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都是见惯了,但严虎却知晓此山的不平凡,因为他曾经以游客的身份游览过此山。
相传明太祖朱元璋曾在此屯兵,招兵买马,生聚训练,养精蓄锐,然后杀下山去,打下大明江山,故后世称此山为大明山。
至于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
日月山的山道上,身披黑光铠的严虎正领着休整一夜,气势如虹的部曲进军,对于能否一举攻克山上的大寨,他并没有太担心,如今焦已身死,主力尽丧,估计寨中早就是人心惶惶了。
观赏着雾山云海之景,一旁的万秉向严虎讲起了日月山近十几年的变迁:“以前这山里并没有什么山贼匪寇,只有数百越人土著,这些越人是秦击百越之后迁徙的越人后裔,有的向汉、生活方式与汉人无异;有的仇汉,仍保留着越人的习俗。”
严虎微微颔首,提及江东自然绕不开越人,据汉代五大名著之一的《越绝书》所言,乌程、余杭、黝、芜湖、石城县以南,皆故大越徙民。
也就是说,江东之地六七成以上都是越人后裔。
不过如今,认同自己是汉人的人明显比认同自己是越人的人多。
一行人都没有出声,万秉继续说着,语气中带些伤感:“自光和之后,水旱暝蝗频繁、大疫三次,亡于天灾的百姓颇多。
人口减少,可是朝廷税赋却日益加重,如此一来,即使是日子原本过得下去的百姓也不得不逃入山林,于是丹阳南部的山林就成了吴郡、丹阳两郡穷苦百姓躲避苛政的好去处。
后来天下大乱,强人、盗匪逐渐多了起来,一些地方豪族也纷纷起事,时局愈发混乱了起来,亡入山林的百姓也更多了,他们平时躲藏在山林间,构筑山寨、栖身洞穴,同时在山脚、山腰处种植粮食,闲暇之余则利用盛产的铜矿,铸造兵戈器具,逐渐形成了一股令州郡侧目的势力。
焦已是五年前进入日月山的,他是会稽名士焦征羌的弟弟,有门客僮仆数百,一番离间拉打之下,原本占据日月山的小股盗贼都归顺了他,逐渐坐稳了于潜大帅的位子……”
“苛政猛于虎呀!”严虎听完不禁感慨一句,旋即正色问道:“我听你言谈,应当出身不差,怎的就从了张角,做了黄巾贼?”
万秉摇头苦笑道:“我确实不是闾左穷户出身,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中人之家。
当初我投靠吴郡黄巾渠帅陈宝之时,其实心里也清楚黄巾不能成事,但当时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中人之家,竟然也过不下去吗?”严虎大为不解,不是说汉代是三十税一的王者之政吗?
“主公有所不知!”万秉忿忿答道:“这赋税可不光是田租,其余如口算、刍稿、亩敛税、更赋、献费、算缗钱、占租、算訾、市租、关律税、六畜税、酒税、盐铁税、山海池泽税、酒租钱、市租钱……多达一二十种,如此繁重的税赋,中人之家又如何,还不是卖田卖地、破家灭门。”
严虎颇有些震动。
旋即万秉一一解释起来。
口算即人头税,口钱是未成年者要交的税钱,从7岁到14岁的未成年者,每人都需要缴纳23钱,其中20钱是供奉给天子的,另外3钱用于供养军马。
自灵帝即位之后,朝政愈加昏暗,朝廷居然将口赋的征收年龄下调至一岁,据万秉说,如今民间遍地都是“不举子”的惨状。
算赋适用于15岁到56岁的成年人,一部分上缴国家财政,用于朝廷制造军械、购买军马,一部分预留下来,作为基层官吏的俸禄。
因为算赋的缴纳单位是“算”,所以又被称作“算钱”,一算为120钱。
按制,朝廷每年八月会核查户籍,也就是“案比”,躲是躲不过去的,交不起就会被索入狱中,遇到灾年的话百姓只能卖儿卖女、卖田卖宅或是向乡里的子钱家以地为质,贷钱救济。
刍稿是指牧草、禾杆,用于修筑城池或是喂养战马,从表面看,对种地的平民百姓来说不算太难,但在实际征收过程中,下层的官吏往往会将其衡定为等价的金钱。
亩敛税是桓帝时新增的税种,即田亩附加税,每亩每年缴纳十钱。
献费是供养天子的人头税,不论男女老幼,尊卑贵贱,统统交六十三钱,有些郡国诸侯则以其地方物充输,由于数额并无朝廷、律法规定,这常常成为郡国加派剥削百姓的有力手段。
更赋,也就是代役钱,代更2000钱,代役300钱,当然了,平民百姓基本少有人能请得起人代役,若是被朝廷征发戍边,一般都是在亲友的啼哭中,老老实实上路。
訾算即财产税,一般是由各家自行上报官府,各郡县也有相应的官吏去评估家财,如果上报了不实信息或者说隐瞒了自身财产,就会面临罚金2斤的刑罚。
如果财产所有人发生变更,也要及时上报官府,这都是要记录在户籍中的。
若不上报,则官府不保护现有财产所有人的一切合法权益。
訾算征收一般为每万钱缴纳127钱,对于家訾50万钱的大家来说算是毛毛雨,但却足以压得家訾几千钱的小老百姓喘不过气。
六畜税也是一样,百姓养猪牛羊马鸡狗都要交税,税率为百分之二,事先官府会上门登记百姓家中所养六畜的价值,往后每年上门收税。
与平民百姓有关的税大致就这些,但也足以让人感受到他们生活的不易了。
说完,万秉还举了具体的例子:“假设有一农户,名张三,家有五口,夫妇二人,子女三人,有薄田五十亩,耕牛一头。
张三与妻子辛勤耕耘一年,获粟八十石,交完田租,还剩77石。
他预留了三十七石粟为口粮,剩余四十石全数变卖了,因为当年是丰年,所以粮食的价格并不高,在乡中豪强的一番威逼利诱之下,他以每石六十钱的价格卖了粮食。
共计得2400钱。
秋后,乡蔷夫陪同县中小吏来到了张三家中,所来为何不言而喻。
两个大人加三个小孩,口赋算赋一共是309钱,亩敛税500钱,献费是365钱,六畜税80钱,代役钱300钱。
最后是訾算,乡蔷夫将张三的劣贱房宅评为了普通房宅,一番估计下来得出张三家訾三万的结论。
因此,张三需要缴纳381钱。
乡蔷夫是乡中豪族,家有僮仆门客上百,又在县中有关系,属于乡中一霸,张三平日里最怕他,苦于势单力孤,他只得忍气吞声。
交完税赋,张三变卖粮食的2400钱只剩下了465钱,这点钱也只够修修农具,买点盐、菜,扯一匹麻布。
得,一年忙到头,啥也没落下!”
“就这,我还是往好了说,实际上平民百姓哪家能有四五十亩田地,估计实情比这凄惨不少。”
严虎默然。
万秉所举的例子只是风调雨顺的理想情况,若是遇上黄巾,张三十有八九会被裹挟;若是遇上袁绍、公孙瓒,他会发现地里的稻谷被人收了;若是遇上曹操,他会被抓为屯田客;若是遇上董卓,他会死!
尽管知道百姓生活不易,但严虎却还是没有料到百姓的生活会有这么艰难,亏得他前世还羡慕古人的生活——或许前世的他是将自己代入了帝王将相,却忽略了创造历史的人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有来到了这个乱世,亲眼见到那一双双麻木不仁的眼神,才能对这看似简单的八个字有最直观的体会。
严虎时常自诩自己是个处事不惊的豪杰,但不知为何,忽然又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变成了连他都讨厌的,无一丝英雄气的懦夫。
见严虎神情沮丧,一旁披两层甲的严圭郑重说道:“天下时局崩坏至此,是洛中天子、公卿大臣的过错,又不是我们的过错,宗主无需感怀。”
“当下还是攻下焦已的山寨,取其钱粮。”
严虎心头一惊,抬头看去,见他一脸汗渍的殷切模样,忽然心有所感:“与其虚情假意的感怀天下苍生,还不如诚心诚意守护好追随自己的部曲百姓,占一县则治一县,据一郡则治一郡,如此,王业岂不自成”。
如此一思,严虎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