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在洛阳通往陈留的官道上,三辆马车迎着朝霞疾速行驶。解职归田的蔡邕坐在第一辆车里,中间车里坐的是发妻何氏夫人,怀中依偎着年方三岁的小女儿蔡琰,最后一辆车装载着竹简帛书和金银细软。车队的两侧还有左右两骑骏马,一路保护行仗。左侧枣红马上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身穿窄袖长袍,面容清癯,一双笑眼,颔下一部短须,却是蔡邕幼时的伴读书童,如今做了蔡府管家,名唤蔡福。蔡福幼时被蔡邕的父亲买进家门,跟着少爷(现在早就成了老爷)近三十年形影不离,虽然是下人身份,但近朱者赤,满腹学问却是了得。右侧黑马上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壮汉,手中提抢,腰间佩剑,名唤蔡七,却是蔡福的本家侄儿,在府内时掌管家丁奴仆,自己仗着体壮,平日里偏爱起个五更,喜的是闻鸡起舞披星戴月,打熬力气。十余年下来,也抡得动三二百斤铁鼎,挥得起三十六斤铁枪。
蔡邕此时正半倚半躺,半睡半醒坐在车里,倦意十足。为了能从洛阳安全出逃,全家自前日下半晌就开始收拾行李,几乎通宵没睡。昨日侵晨,更趁不到四更天就出了府门,赶着城门乍开的那一刻出城,向东疾驰狂奔。一直跑了一个多时辰,回头看去,已经望不到洛阳城廓,蔡邕这才命令缓下速度,以休养马力。虽然已经有了皇命说是放归田里,但蔡邕心里还是不托底,不敢在京都多作片刻滞留。像曹节这样毫无人性的阉官,随时都会再给自己安上一个莫名其妙的罪名,让他全家离不开洛阳,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蔡邕想起早年冒死拒绝桓帝征召,后来又灭不过老司徒桥玄面皮,被征辟为司徒掾属,进京参与续写《东观汉记》及刻印熹平石经之事。自己精通音律,才华横溢,除通经史、善辞赋之外,又精于书法,向来孤芳自赏,本不应在此乱世出仕,与那些飞扬跋扈的外戚和阴险残暴的阉党同朝合污。但儒生积习,虽不求利,但愿以文章传世的求名之心难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如此逶迤而行,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正是八月初天气,虽然早晚间已有些凉风习习,但正午时刻也还是烈日炎炎,甚至比流火七月更加难耐。兼之车中闷热,一行人后颈和前心都沁出细密的汗珠来。蔡邕心中有些焦燥,只听得右侧马蹄得得,轿帘被掀开一角,蔡七的声音在主人耳旁响起:“家主老爷,后面小姐嚷着燥热,要更衣喝水。咱们是否找个地方打尖歇脚?还请老爷示下。”蔡邕还没有回答,车子左侧管家蔡福早已开口:“七儿,没看到老爷正在盹睡养神,只管问些什么?天到这般时候,休说小姐年幼难耐饥渴,就是老爷夫人也要进餐休憩。你且向前探看路径,见有干净敞亮的村店酒肆,先去安顿妥当便是。”蔡七应诺一声,轻轻加了一鞭,坐下黑马翻蹄亮掌,泼喇喇地向前跑去。
蔡福在后面小心押着车辆,又往前行了三五里路程,但闻蝉噪盈耳,天气愈发燥热。早见官道旁闪出一大片空场,盖着十余间屋舍,一面酒幌儿从屋角上直挑出来,甚是扎眼。见蔡七扎撒着肩膀儿,立于酒幌之下,正在向马车的来路上眺望。蔡福知道侄儿已经安置妥当,遂将三辆马车引入院内,先请家主和主母小姐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又让前来支应的小二将马鞍卸下,马匹牵到槽头上刷洗饮溜。蔡邕跟随堂倌进了上房,见虽是低檐瓦舍,倒也干净齐整,也就点了点了头,坐下吃茶。又唤过女店东,命引领夫人和女儿蔡琰去如厕更衣。
伺候着蔡邕及母女二人在正房用餐已毕,蔡福叔侄及三个车夫将剩饭菜撤到厢房,又叫了一筐馒头去自吃。因为离京城不远,酒却不敢喝。那蔡邕年过不惑,平日里养尊处优,经得大半天车马劳顿,感觉疲累不堪,又谓是脱离了虎穴,不会再有追兵,遂命众人午饭后可以饱睡一觉,到未末申初再行启程。幸喜这村社酒肆靠近官道,倒也有几间干净客房,专为走长途的行商歇住。蔡七竟自向店主讨了三间客房,让老爷蔡邕占了中间,左首一间安顿夫人和小姐,自己叔侄占了右首,三个车夫到马棚里草席上坐地,都去各自睡了。
蔡邕虽说正在壮年,算不得甚老,但因是一介握笔捉刀书生,这一路趱行也委实困倦得很了,倒下来就进入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在沉睡之际,忽听床榻之侧“当”地一声响亮,接着又是一声闷哼,有人扑通倒地。蔡邕吃这一惊非小,立时醒了,睁眼坐起。先见一个中年道士站在床榻之前,怀里抱着一个四五岁男孩儿,右手握着一柄拂尘,低头看着地上冷笑。蔡邕顺着道士目光看去,见他右脚下正踩着一个黑衣大汉。那黑衣人面孔触及地面,身边横放着一口雪亮的短刀,看样子原是握在手中,因被道士制服,这才撒手扔刀。
那中年道士见蔡邕醒了,就轻轻笑了一笑,抬起右脚,用脚尖将地上短刀踢到床下,对黑衣人喝道:“爬起来,跪下好好回话,饶你不死。”蔡邕虽是官宦出身,对这江湖上的事倒也颇为见机,向道士作个揖表示感谢救命之恩,竟在床边坐了,静观其变。黑衣汉子爬起身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却没有下跪。嘴里哼了一声:“士可杀不可辱。在下技不如人,你即有本事,杀我便是。要我下跪求饶,却是休想。”那道士一笑,说道:“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怕死的,但只可笑你忠奸不分是非不明,为阉竖所用,却还称不得侠义之士。此番幸得贫道来的及时,没有让你得手。倘是今日误杀了忠良义士,你岂不后悔为天下人耻笑?”黑衣人道:“干我们这一行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规矩如此,何人耻笑?”
中年道士哼了一声:“墨家门徒八百年来游侠江湖,处处解人危难,人人名满天下,没想到如今是越来越出息啦,竟沦为赏金刺客。八百余年前,你们开山祖师爷墨翟先生也是先贤诸子之一,曾经让匠门始祖公输班拱手拜服,因而威震天下。其门下历代弟子更是纵横诸国,受人敬畏。大侠荆轲和朱亥是何等响当当的人物?大丈夫奋然一怒,流血十步,风云为之变色。不想到了阁下这一辈,竟堕落到替人做起赏金杀手,还说甚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蔡邕听了那道爷这一番话,这才心中雪亮,冲那黑衣汉子点了点头,叹道:“怪不得,阁下原来是墨家门下。我儒家和墨家虽然政见相左,但向来只限于口诛笔伐,从来不曾刀兵相见,更无相互行刺之举。阁下今日所为,可有些令人不解了。”又起身向那道士深深一揖道:“若不是仙长仗义相助,蔡某在睡梦之中便被人取了头去,可算是个糊涂鬼了。救命之恩如同再造,容图后报。”道士谦道:“自古来忠臣孝子人人钦敬,蔡公无须客气。”
黑衣人被道士揭穿根脚,这一下吃惊非小,嘴巴张得如同城门一般,结巴着问道:“仙长,敢问尊号?哪座高山修行?”那中年道士冷冷问道:“你盘问贫道根脚,莫非想着要报复不成?”黑衣人抬头,由趺坐改为长跪道:“晚辈不敢,确是诚心请教。”中年道士说道:“贫道既敢出手,也就不怕你墨门报复。”说看由怀中取出一块黑乎乎的铁牌,四寸见方,托在手里,递到黑衣人眼前:“这回你可明白了?你要是不识此牌,说明在墨家门派中只是个末等角色,那也就没必要告诉你啦。”黑衣人双手接过,相了一相,咦了一声。
蔡邕在一旁见那块铁牌黑黝黝地并不起眼,但甚是光滑,又似乎上面刻了什么图案文字,却是看不清楚。黑衣人死死盯着铁牌,吃惊低呼道:“伏龙令!仙长遮莫是鬼……鬼……?”蔡邕大奇道:“晴天白日,这么个仙风道骨的活人,怎么说他是鬼?”却见那道士反而微笑点头,将铁牌纳入怀中道:“不错,看来你还是有些见识。贫道一路跟随,见你狂奔之际脚下尘头不起,显是轻身功夫不弱,这才起了怜才之心,没有对你痛下杀手。你可是受阉党曹节所托,前来行刺?”黑衣人脸现得意之色道:“在下这双飞毛腿,可以日行六百里,不输给精于走路的驿马。仙长能从洛阳一路跟随到此,怀里还抱着个孩儿,在下实在是输得心服口服。真人面前不打诳语,是朝中将作大匠阳球收买在下,让我来行刺。”这回倒令道士吃惊疑惑了:“蔡大人得罪的是曹节等阉宦,跟这个将作大匠又有什么关系了?”不料蔡邕却点头说道:“这就是了,怪不得。”
道士奇道:“议郎大人倒知晓刺客来由么?”蔡邕道:“不错。这个阳球是中常侍程璜女婿,与我叔父蔡质向有夙怨,十常侍因我奏本之事又结新仇。他们决心要陷害蔡邕,请奏皇帝欲将我叔侄二人弃市,倒是多亏中常侍吕强怜我无辜,替我向天子求情,这才得以免死,罢官还乡。阳球打发刺客沿途刺杀,那是一点也不奇怪。”道士点头道:“这也罢啦。这位壮士,你受阳球之托,他可曾告知你要刺杀的这位大人到底是哪个?”黑衣人道:“在下实在惭愧,当不得仙长称呼一声壮士。在下名唤胡车儿,祖上是羌人。按照我们这一行的规矩,从来不问被杀者根底。阳球许我赏金颇重,猜想这位大人身份不低。”那道士又点头道:“你既不知,便不足怪。这位大人,就是天下名儒,朝中耿臣,东观议郎蔡邕大人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