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节 刑讯之后
深夜。天依把被子捂得死死的,脑子里不停在回忆《汉书•酷吏传第六十》中关于尹赏执法的篇目。
“……长安中奸猾浸多。闾里少年群辈杀吏。受赇报仇。相与探丸为弹。得赤丸者斫武吏。得黑丸者斫文吏。白者主治丧。城中薄暮尘起。剽劫行者。死伤横道。枹鼓不绝。赏以三辅高第选守长安令。得一切便宜从事。”
“……赏至。修治长安狱。穿地方深各数丈。致令辟为郭。以大石覆其口。名为虎穴。乃部户曹掾史。与乡吏、亭长、里正、父老、伍人。杂举长安中轻薄少年恶子。无市籍商贩作务。而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悉籍记之。得数百人。”
“……赏一朝会长安吏。车数百辆。分行收捕。皆劾以为通行饮食群盗。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百人为辈。覆以大石。数日一发视。皆相枕藉死。便舆出。瘗寺门桓东。楬著其姓名。百日后。乃令死者家各自发取其尸。亲属号哭。道路皆歔欷。长安中歌之曰。安所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后何葬。”
“……赏所置皆其魁宿。或故吏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财数十百人。皆贳其罪。诡令立功以自赎。尽力有效者。因亲用之为爪牙。追捕甚精。甘耆奸恶。甚于凡吏。赏视事数月。盗贼止。郡国亡命散走。各归其处。不敢窥长安。”
这篇记载虽然远在天依所处的时代之后,然而尹赏的这种处理方法却已经早就开始了。洛阳的官吏抓捕廖涯,就属于抓捕“鲜衣凶服被铠扞持刀兵者”,而且还顺带牵连了和他一块的陈季。天依翻了个身,开始从这篇文中梳理这两个人的生路。
“赏亲阅,见十置一,其余尽以次内虎穴中”,说明吏官抓到了人并不会把他们一网打尽,而是挑出少许的可以暂缓的人再开始行刑。
“赏所置皆其魁宿,或故吏善家子失计随轻黠愿自改者,财数十百人,皆贳其罪,诡令立功以自赎”,天依记得所谓的魁宿似乎就是之前就认识的老熟人的意思。这个尹赏看来也不过是个徇私情的败类,把他认识的和有背景的全饶了。不过这倒是一个让陈廖二人逃出生天的法子,时下洛阳狱里待戮的人群当中,应该也有属于这种身份的人。陈季和廖涯要得生路,除了沾上这一层背景以外,几乎再无什么别法。天依不动脑子都可以想出如果辛沙昴真的带几个人冲击监狱,结局会是如何。
看来自己只能期待莫公子能够看在自己人情的面子上,把那两个人从监狱里带出来了。他在走之前曾经说过需要自己帮忙,不知道具体的忙指的是什么。仔细想想,自己穿越以来做的所有事,竟都是借莫子成的恩惠才能办成,这让她感觉很被动。
翌日。事情很快就有了消息,莫公子差了一个人来送信,让天依去狱里接人。天依乘上了自己的马车,就往洛阳的官狱那边赶。待她下了车,莫子成正领着两个狱吏在门口等候,旁边站着刚被释放出门的陈季和廖涯。两个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上满是鞭打造成的血痕,全失却了先前的神色。
陈廖二人见到从车上下来的是天依,都惊喜地咧开了嘴。
“洛姑娘!”
天依走到他们两个人面前:“你们两个没事吧?”
“我昨天协调了一下午,今天上午刑吏宣布他们无罪,是下面抓错了。”莫子成背着手说。
“莫公子真的是一个大恩人,从姑娘那儿得知我们的情况以后,马上就把我们移出了死囚。”廖涯说,“待我们也特别好,还问我们之前在囚室里的情况。我哪里知道什么叫淮南王呢,我连乱匪长什么样都没见过,何谈勾结!”
“不管怎么说,没事就好。”莫子成冲他们笑笑,“要不是洛姑娘把这个事告诉我,我也不知道竟然他们会捕错人。”
“……死囚牢里我认识的还有张仲、焦遂、孙夷,也是平白无故被抓过来的,他们都是市上的小贩,谈不上什么参加谋反。”一直不吭声的陈季向莫子成说。
“这个你昨天就跟我说过。放心,我回头查明以后,陈兄说的这几个,该放的就都放。《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我就算冒渎职的咎责,也不能错杀一个无辜。”
“莫公子,您真是个公正执事的好公子,比赵府的那几个混蛋强多了。”廖涯跪下来,朝莫子成顿首,“其实我不应该就这么被放出来的,我之前还不认识洛姑娘的时候,曾经诓过她一回……”
“这个昨天我已经得知了。这样吧,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以后得努力向府上举报真正劫人钱财害人性命的盗贼,以折你之前的过。”莫子成指着他命令道。
“……这等害人之事,不待公子特别叮嘱,我自己也会向府曹举报的!”
“好,那这事就是这样,你们可以回去了。”莫子成说,“我回去找找陈兄说的那几个人。”
天依转向身后的车夫和随从,让他们带陈季和廖涯上车。
“先生,他们会脏了车子的。况且,这是先生的车,让两个男子与先生同乘恐怕……”仆人有点难堪地说。
“不用考虑这些。扶两位恩兄上车,去市上。”
大家遂上前扶了陈季和廖涯上车,待他们坐定,天依自己也登了上去。车夫扬起马鞭,超载的马车徐徐地开动。廖涯和陈季掀开帘子看了看被车子甩在身后的官狱,用尽自己的嗓音狂笑起来。陈季笑到最后,整个儿变成了低沉干哑的吼声。
“那些狗官!”陈季骂道,“我一生守这破法,想不到最后竟然还是要到牢狱里走一遭,弄得全身就是伤。这下市上的那些杂种都要说我是刑徒了。”
“凡事要往好了想。这官僚当中还是有好人的,比如莫公子,从洛姑娘那听说了我们的事以后,马上就把我们放了出来。”廖涯安慰他。
“莫公子……”陈季顿了一顿,“我不是指莫公子。然而莫公子若不认识洛姑娘,他也不会知道我们的冤情。那些个下吏都瞒着他,鬼知道其中有多少怨债。”
“我懂。你素来都诅咒这一整套从上到下的东西,不是诅咒上面的一个人。这天下若是真安,那也就不会有我们什么游侠了。”廖涯扶着自己的腰说,“嘶——这几个鹰犬,下手可真是重啊!”
“在狱里挨了这几天,我才明白姑娘之前受那两顿打可真不容易。”陈季叹着气说,“我们两个大男人,在那藤条之下尚且受不了多久。第二天晚上我们就把什么都招掉了,什么串通淮阳的乱军,替叛贼在洛阳城里送信,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给他们编了一大卷,最后莫公子来了,狱吏又把那卷册子从头到尾削掉。”
车厢里的三个人都苦笑起来。
“想想我们这屈打成招,再想想姑娘作为一个女子,二公子亲自打了你一晚上,你竟没供出我和辛老兄。”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说到这,洛姑娘。”陈季突然颇为郑重地转过头来。
“陈兄有什么要说的么?”
“我先前曾经跟姑娘面前出过馊主意,说不妨让姑娘先钓钓莫公子,现在看来,是我自己油滑小人了。”陈季垂首道,“这位莫公子和之前见到的纨绔子都不同,我相信是一个靠谱的人。姑娘若跟了他,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
“陈兄,你有所不知。洛姑娘在海国还有郎君呢!”廖涯对陈季说。
“这个我早就知道。可是,都快半年了,也没有什么音讯,我不知道姑娘要等你那位郎君到什么时候。难道……守一辈子活寡不成?”
“……”天依沉默了一会,毅然地抬头说,“守一辈子。”
“我知道姑娘对夫婿的感情,但是一介女子在汉地浮沉,没有什么依靠的话,实在是难以走下去。”陈季叹了口气,“凡事要向远看,等再过几年,姑娘年长色衰,小姐又出了嫁,姑娘还有什么价值待在赵府里面?若是姑娘执意等候夫婿,到时候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接纳姑娘,那姑娘不还是要跑回我们的寒窑里来么?”
“阿陈,你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说年长色衰,就不怕戳到人家。”
“我的话是糙了点,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陈季挠了挠胡子,“而且姑娘想想,或许您的夫婿这会儿已经拥了另一位佳人入室了呢?”
“阿陈,够了……”
廖涯轻拍了一下陈季的肩膀。陈季抬头一看,天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她正强忍着什么,嘴角一动一动的。
“那个,我不是有意要……”陈季向天依道歉。
“陈兄的意思我能理解。”天依叹出一口气,说,“陈兄觉得,莫公子是太守的儿子,人又好,确实如果要在洛阳城的士林里寻个夫婿的话,他是个最好的选择。而且这样也让我的生活可以稳定下来。但是陈兄,我跟夫婿之间……”
“要是姑娘的夫婿也一直像这样思念姑娘就好了。”
“会的,一定会的。……我知道她。”
马车驶过洛阳桥,转到了市上的抄书店门前。天依先走下车门,再和吕聿征回过头来扶陈季和廖涯下车。
“陈兄、廖兄!”吕聿征几乎不敢相信他们还会再回到书店里,激动地说不出什么话来,“……没事就好!”
随后,他面朝天依,郑重地跪下来,顿了三个首。陈季和廖涯见状,也欲跪下来,但是被天依携住。
“二位恩兄就不必了,刚从狱中出来,还需要养身体。”天依对他们说,“先回店里歇息歇息吧。”
天依和吕聿征分别搀着廖涯和陈季回抄书店的内室躺下。店里的抄书工见二人回来了,纷纷围上来向他们道喜。
“你们有谁闲着,帮忙洗几件衣服给两位恩兄换上,我先生个火。”天依吩咐那些寒士道,自己拿起一根木棍,在炉堆那边努力地搓火,但就是钻不起来。
“姑娘不适合做这个活。”陈季挣扎着撑着草席爬起来,自己燃起了火堆。天依只能坐在一边添草和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进了洛阳的官狱,还能被放出来的。”围观的一个抄书工说。
“这都要全赖洛姑娘,要不是她向府曹申明冤狱,我们可能现在还在死囚牢里延颈待戮呢。”陈季说,“我从前时常听说‘助人者,人恒助之’,可是现在方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我和吕兄当初少管闲事,没有在河滩上救下姑娘,恐怕我现在也无甚生理了。”
“这就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啊!”众人慨叹道。
“我起初也没有想到,洛姑娘跟那位莫公子求情,竟真的得到了他的允诺。”吕聿征说,“可见莫公子的心地确实不是很差,姑娘跟莫公子的关系也确是不一般的了。我看姑娘若是实在寻不得自己的郎君,可能可以……”
“文平弟,我刚才已经向姑娘说了。她不想这样。”陈季躺在席子上说。
“哦……”
“两位的心意我是领了的,只是我最近总是有一种感觉,我的夫婿很快就要来找我了。”天依对他们说,“当然了,就算她一世不来找我,我也不能背她。”
“姑娘真是一个守节的女子。是哪个俊郎有这么好的福分!”
“本来应该是你们这些儒士提醒我不要改嫁才对,没成想现在一个一个地竟先请我失节了。”天依冲吕聿征笑了笑。
“节是要守的……奈何世路艰险,以后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趁早找个可以依凭的地方,不要再这么无根无着下去了。”吕聿征说,“莫公子对陈兄和廖兄这么好,对姑娘也这么好,姑娘确实可以考虑考虑……”
“你若这么想,那你自己去跟莫公子结为断袖呗。”躺在一旁的廖涯说。
就这聊天的时间,医生也被请到了。
“麻烦您给这两位验下伤,施些药。对了,郑兄,”天依对另外一个抄书工说,“麻烦您去市上买些肉,中午烹几碗肉羹给他们吃,烹得越烂越好,你们也留着吃。肉钱都算在我的账上。”
“我们就不用了……”
“买就是。”
“那个,姑娘请到外面回避。”医生打开药篮,对她说。天依和众人都退出了房间等候,未几,房间里面传出阵阵吃痛的声音。
“陈兄、廖兄,挺过了就好了。”吕聿征向他们喊。
天依四处看看,发现廖涯的那根大笛子还放在院子里。天依走过去,抱起那根长笛,走到房间门口,坐了下来。
“洛姑娘要吹曲子?”
“我给他们吹几首海国的曲子,他们注意在这曲子里面,可以暂时忘掉一些疼痛。”天依对吕生说着,将笛子抬至肩口,开始吹奏她一个月前向廖涯吹过的《一剪梅》。房间里的呻吟声顿时小去了一些。
“洛姑娘之前吹的这首海国曲子,我这几个月来都没有忘记过,今天有幸又聆听到了。”从门里传来廖涯的笑声,“这几天在鬼门关前走一遭,想来也不亏啦!”
“姑娘这曲子高下婉转,哀而不伤,我从来没有听过。敢问它叫什么名字?”吕聿征问道。
“《一剪梅》。‘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押的是我们海国的韵。这首曲子,我和夫婿都会。我吹这首曲子时,常借这寒梅的坚贞,来抒发我对夫婿的心意。”
“假使有一天能听到姑娘和夫婿金玉和鸣,那真是一桩美事了。”众人都说。
“洛姑娘,可不可以吹点阳刚的?”陈季在里面说,“感觉那些狱吏打得深了,有点疼。”
听到这话,外面的人们都笑了起来。
“人家一介女流,你还指望人家会这个!”
“可以是可以。”天依忽然说,“廖兄的这把笛子,做得粗,声音比较低沉醇厚,确实适合吹奏一些比较雄浑的曲子。……我试一试。”
天依举起笛子,想了好一会儿,决定吹一首上世纪的苏联老歌,《红军最强大》。
“白匪军,黑男爵,想把我们踩在脚底下。从英国沿海到西伯利亚,这个世界上我们红军最强大……”
天依一边吹,一边打着节拍,一边想着歌词。这是她自穿越以来,第一次感觉身上的勇气有所增长,似乎赵府、士林、刑狱,这些来自上面的重压都一时散开了。在场的人们应该也不会知道这首歌原本是一首鼓噪黎民“篡逆”的反歌。
“这曲子好,就是有一股异国的感觉。”廖涯颇为赞许地说,“不过也不错。我一听这个,什么死囚,刀笔吏,逼供,就跟云一样散掉了。”
“这本来就是西胡传来的乐曲,只是没有在汉地流行而已。”
“却偏偏到了你们海国,一个天南,一个地北,真是奇怪。”吕聿征挠挠脑袋。
天依吹奏这首军歌到第二遍时,陈季突然开始跟着唱了两句。
“br /ra doːk ba tibr / kʷəːk tsinʔ si kloːŋɡoː,(俾独夫执国尽私公侯)
hljos ɡʷen ɡ•ramʔ ra mreːŋ lo ɦʷan tsoːʔ。(输泉敛闾氓逾垣走)”
外面的一个抄书匠似乎像早就和陈季串好了一样,顺口接了一句:
“maːk ŋan riː hljah njin kriː roːh kəɡroːŋh be,(莫言黎庶人皆陋居巷庳)”
歌声到这里戛然而止,大家都不敢继续往下唱了。天依惊奇地发现,充满复杂辅音系统和闪颤音的上古汉语,竟然和苏联歌的相性相当不错。
“等一下,你们会这首歌?”天依停下吹奏,问他们。汉代的口语和书面语尚没有分化得很严重,天依自穿越以来听到的市井歌曲几乎都是用后世所谓的“文言文”,即几乎当时的口语唱的。
“不会。但是这首曲子确实蛮适合……套上那首歌的。”抄书匠耸耸肩,说。
“哪首?而且你们为什么没有唱下去?”
“第四句就是篡逆的词了,‘篝火鱼书所至暴政解’。”有人小声提示,“这是坊间编的唱秦季陈涉起事的小调,虽然调子同姑娘的曲儿不一样。”
“你们一直在偷偷学着唱?”天依问他们。
“嗯,那些官吏听了以后,在亭上张榜告示说不准唱。说是以前朝故事来影射。但是越不准,闾里唱的人越多。我们这些打小学圣人之学的,也难免要学着哼几句。”
“喔……”
天依放下笛子,想起来这些时日的许多事情。确实,元狩元年,朝廷的机器仍在酷厉地运转,每年要打大小许多仗,还得处决千万个犯人,一桩谋反案就惹得几万有罪或者无辜的人染红了各地的暮秋。然而对应地,民间也正有一波暗潮正在不断地增长。在天依所知的历史上,汉武帝终生寻求扩张,致使其末期“海内虚耗,户口减半”,社稷不稳,他迫不得已向天下颁布罪己诏,最后还是在继任者汉宣帝的手上才完成了国家的再稳定。现在她虽然还拿不准自己这条时间线的未来会怎么样,但是无论如何,这一群自小在陋巷贫屋中学唱被禁毁的小调的人,早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逼得未央宫里的帝王垂下他高贵的头颅。
——第二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