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小厮在门外问道：“公子，您起来了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小厮轻轻推门进来一施礼说道：“府君命小的来请公子，刚才小的看您睡得正香不敢打扰，要是公子起来了，还请随我来，莫要让府君久等了。”

　　邓墨赶紧爬起来整理好衣衫，又胡乱擦了擦脸，跟着来人出了门。走出屋外他才知现已经午时，只是头顶上阴沉沉，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让人说不出的不利索。

　　邓墨揣揣不安的跟在来人后面，心道莫不是被发现了自己什么破绽，这会被提去对质？又想了一会觉得应当不是，若是提审怎么会如此客气，直接铁链锁了去就是了。

　　一边想一边跟着来人东绕西绕向前走着，二人却不是去往府衙大堂，而是穿过侧门来到小厅当中。厅中郝普早已等候多时，只见他曲腿跪坐在一张矮案之前，案上摆着个精致的食盘，里面摆着一壶酒，一碟鱼生，一碟熟肉，一份冬葵，一碗米饭。在对面还有一张一模一样的桌案，上面摆着一致无二的菜肴。

　　郝普稍一欠身挥手招呼他过来，满脸疲惫地说道：“玄之，昨日辛苦了，早上就没叫你。饿了吧？一起来吃点吧。“

　　邓墨应声跪坐在另一张桌案后，看看对方乌黑的眼圈说道：“子太，昨晚是一夜没睡？“

　　“唉，可不是。“郝普惆怅地说：”来，喝酒。“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又互相敬了两杯。

　　“平日当值时我是决计不喝酒的，“郝普一口干掉杯中酒说道。”今天破个例，一则是玄之你来了，再一个却是借酒消愁啊。“

　　邓墨接道：“可是为吴军围城之事？“

　　郝普轻轻放下酒杯：“不错，这回恐怕是真的没办法了。“

　　邓墨不敢多说，轻声劝解道：“也许事情没那么糟。“

　　“玄之，军中之事你却不知，如今之势恐怕是张良再生、姜子牙现世也无力回天了。“郝普说道。”城外吴军越来越多，而我这城中老弱残兵加起来也不足千人，若对方当真拼命来攻，相信守不了几日，却是不知为何吴军几次攻城都只是做个样子。“

　　邓墨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说：“也许是对方将领平庸，不善攻城？“

　　郝普摇摇头说：“吴军不善攻城是不假，但要说将领平庸却是不可能，那吕蒙是吴军中有名的宿将，可以说是十分厉害，要不是有这高墙大江拦着，我这点兵恐怕还不够他塞牙缝的。这也是我不敢弃城逃亡的原因之一。“还有个原因他没说出口，守将弃城是重罪，就算侥幸活下来了，下半辈子的仕途也完了。

　　邓墨一惊，没想到好友竟对那个死人脸的军汉评价如此高：“难道他们有诡计？“

　　郝普说：“应该是，以对方兵力来看，虽不能把我团团围住，但也不至于留下这么多空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想他们必是欲诱我军出城然后野战吃掉，兵法云‘围三阙一’便是如此。“

　　邓墨默然，片刻才说：“如此说来，便只能坚守了。“

　　郝普却不答话，只是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像是在犹豫些什么，少顷说道：“玄之……”

　　正要说话之时，突然一名亲兵急匆匆闯将进来，恼得郝普一声怒喝：“慌什么，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亲兵看看邓墨怯怯生生的说：“是……是……“

　　郝普怒喝道：“这里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说。“

　　亲兵赶忙说：“是军中哗变，袁中郎刚刚带人去镇压了。“

　　郝普一听就知道情况不对，眉头一皱说道：“怎么回事？“

　　亲兵答道：“军中传言说主公在汉中被魏军围困，君侯在南郡败亡，没有援军会来了，于是便有人鼓噪。袁中郎已带人弹压下来，领头闹事的几个也抓起来了。“

　　郝普听完一惊，下意识地看向邓墨，见他也是一脸惊愕的神色，似乎也不知情。想来他昨天是半夜才进的城，今天又是一直没出过屋，绝不可能是他泄露出去的。自己也是昨夜才知道，那时的谈话又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这些将士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了？

　　当下也不及细想，站起来对邓墨说：“玄之，我军中还有些事要处理，你先吃，不用等我了。“

　　邓墨赶紧站起来答礼，口中说道：“公事要紧。“

　　这一走好半天没有回来，邓墨一个人草草吃了些便回房去待着，这个时候他可不方便到处行走。

　　这一下午，他如坐针毡，几次起身在屋里焦急地走来走去，又怕隔墙有耳被人发觉异样，只得又勉强躺在榻上假寐。

　　直到晚上，郝普才让人叫邓墨来吃饭。几个时辰不见，郝普憔悴得似乎老了十岁。

　　邓墨刚坐下，也顾不得吃饭，赶紧问道：“怎么了？“

　　郝普恍然道：“哦，你说早上的事啊。不要紧，当是有奸细混进城里散布谣言。“

　　邓墨小心翼翼的说：“奸细抓到了没？“

　　郝普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没有，众人指认的那个士卒在哗变中被杀了。“

　　很明显，郝普也知道这个被杀的肯定是个替死鬼，只是不知道真正的奸细藏在哪？他是谁？或者说他们都是谁？他也责令中郎将袁龙严查，可在节骨眼上出了这样的事，任谁都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邓墨不敢答话，默默的陪着喝酒。

　　沉默了好一会，郝普又说道：“下午吴军来人了。“

　　邓墨一惊，心道怎么这么快，嘴上却只说：“是来劝降的？“

　　郝普的声音越发的低沉：“是。“

　　邓墨迟疑的说：“你……“

　　郝普说：”人现在牢里关着。“

　　不知为何，邓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要是子太二话不说将来使斩杀了，恐怕便再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两人又沉默了半晌，邓墨试探的问道：“来人说了些什么？“

　　郝普打起精神说道：“吕蒙说最后给我一天时间，要么开城投降，要么明日一早大军攻城，城破后鸡犬不留。“

　　邓墨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他也不敢问郝普要怎么应对，只是默默的端着酒盏小口抿着，装在在喝酒的样子。

　　又过了好一会，郝普问道：“听说那三郡百姓都还安好？“

　　邓墨心不在焉的说：“听说是。“

　　说完两人又半天无话，只是一杯一杯的喝酒。

　　又过了一会，郝普问：“老夫人身体还好吧？“

　　邓墨此时最不愿想到的便是自己的老母亲，含含糊糊的答道：“还好，多谢挂念。“

　　郝普也口齿不清地说道：“好，好，那就好，为人子孝字为先……“

　　两人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些不相干的话，最后邓墨几时离开，怎么离开，又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都不记得了。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突然四周喊杀声大起，邓墨惊跳起来，披上件衣衫冲出门外，只见远处城中火光四起，整个天空都映得彤红，府衙中人人竞相奔走，大呼小叫着逃命。他一把拉住跑过身边的一名小吏，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吏甩开他的手急急忙忙地跑开了，只丢下半句话：“吴人打进来了……”后面就听不清了。

　　邓墨也是惊慌失措，心道不是说明日才是最后期限，怎的今晚就来夜袭了？这些吴人最是不讲信用。

　　慌乱之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先去寻子太，可这兵荒马乱之际哪里寻找得到。白日里并不觉得很大的府衙此刻就像迷宫一样，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在其中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找不到出路。

　　远处的喊杀声越来越近，大火也弥漫到府衙里来了，到处都是一片火海，炙热的空气灼得他的皮肤生疼，弥漫的浓烟让他辨不清方向，只得跟着满地奔走的人群四处瞎撞。

　　火光中，他依稀看到郝普的母亲郝老夫人被裹挟在乱军之中，由一个年轻丫鬟搀扶着，簇拥在几名军士当中。距离不算太远，看不太清子太是不是在她身边。此时也顾不上多想，他一边大声呼喊着郝老夫人的名号，一边费力地将沿途拥挤的人群拨开。

　　可千方百计挤过去后老夫人一行人却早已被人群挤散，又哪里寻得的。他大声呼喊了几声，得到的回应只是随处可闻的老弱妇孺哭喊声，再也分辨不出郝老夫人的方向。

　　混乱之中，他在人群中左突右奔总算是出了府衙大门。踏上城中大道，四周房屋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破败不堪的残砖烂瓦，房梁屋柱上熊熊烈火还在肆无忌惮的燃烧着。

　　没人顾得上救火，道路上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首，多数已被大火烧得不成人形，卷曲成一团，像块黑炭似的。还活着的人们或是奔走呼号，或是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为数众多的乱兵们正趁乱抢劫杀人，夹杂着喝骂与狞笑。军服上依稀可以分辨出其中既有攻城的吴人，也有泉陵城的守军，所有人都像杀红了眼一般，将稍有反抗甚至只是不慎挡在身前的任何人都一刀砍翻，然后就拼命将财物揣进自己的衣兜里。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恶鬼，顺着不起眼的墙根悄悄向南跑去。他记得大道的尽头便是城门，也许出了城会好一些。

　　这条路并不长，没过多久便走到了尽头。烟雾之中城门大开，却是没有任何兵丁把守，甚至连乱民也没有，只有些还在冒烟的木料和一动不动的尸体横在路上，四周寂静得让人害怕。

　　此时身后忽然又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仿佛是大队人马涌来。他也顾不得多想，连滚带爬的向城外奔去，一路上还算顺利，只是奔跑中被一具肥硕的尸体绊了个踉跄，他来不及站直身子，手脚并用地爬出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