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城忽闻金鼓鸣
这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时代,也是一个美妙绝伦的时代;
这是一个横遭不幸的时代,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代;
这是一个充满绝望的时代,也是一个满怀期盼的时代;
这是一个尔虞我诈的时代,也是一个笃信好古的时代;
这是一个生灵涂炭的时代,也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纵横沙场,笑傲江湖。
这,注定将是我的时代!
建安二十年,距赤壁之战结束已经过了七年。
泉陵城,荆州零陵郡郡治,一个人口不过数万的南方边陲小城。
小城上,零陵太守郝普一身戎装,一脸冷峻地看着泠水河对岸的东吴大军,在那的中军大营上,一面红黑色大旗在空中迎风招展,旗卷旗舒间分明可以看得出一个“吕”字。
那是东吴名将,现任大都督吕蒙的帅旗,坐落在河岸边的这支部队是他的亲卫精锐,如假包换的东吴大军。
七年了,自孙刘两军首次联盟正好过了七年,这一天终于要来了吗?
七年之痒,即便是再恩爱的夫妻也难逃这个槛,更何况是这本就不怎么牢固的军事联盟。
东吴想要夺取荆州已经了三代人,从“江东猛虎”孙坚,到“小霸王”孙策,再到如今的“碧眼儿”孙权,看来这儿是免不了一场血战的了。
不知道在江陵城的情况怎么样?那儿是荆州第一大郡的郡治,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意味着荆州本身。关君侯此时也处在麻烦中吧?东吴最想要的就是江陵城。南郡,他们是一定会去的!
“呜——!”一声悠扬的号角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提醒他现在可不是担心别人的时候。
没错,这里是零陵,是独自对抗东吴大军的泉陵小城。撑下去,抗住了,历史上便会留下郝普这个名字。
抬眼望去,墨色的浓云层层叠叠地挤压着天空,低沉地压在城头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得着一般。压抑的气氛就像乌云一样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挥之不去。
刚才还是红彤彤的太阳早已躲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只是从乌云边缘悄悄透出若有若无的红光,那抹红色看着让人心中压抑,像是鲜血,凝聚得浓稠欲滴的暗色血水,晕染在空中,仿佛就要淌下来似的。
风,不知何时已呼啸着席卷而来,吹不走厚厚的云层,它们却不介意在城上城下肆意穿行,扯起双方的旌旗,让它张得满满的,猎猎作响。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兄弟们!起来!吴狗上来了!”一个高亢的声音划破长空,盘旋在泉陵城北门的上空,惊走了正要路过的两只飞鸟。
话音未落,城外传来阵阵喊杀声,紧接着,大地似乎也在微微震动,成百上千人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呼啸着向泉陵城逼来。
“冲啊!”
“杀!”
“先登者进爵一级,赏钱五千!”
“杀光蜀贼!”
提前收到预警的守城将士们纷纷爬上墙头,娴熟地取出长弓,搭上羽箭,杀气腾腾的指向城下蜂拥而至的敌军。
城墙的正中,郝普双手撑在垛口上俯身注视着下方。他身着靛青战袍,外套乌金鱼鳞铠,头戴黑铁虎头盔,背后一张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棱角分明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如鹰隼般透出丝丝寒意。
“府君,吴狗过河了。”一名亲兵焦急地喊道。
郝普纹丝不动,双目盯着城下红袍黑甲的吴军士卒冷冷地说道:“不急。”第一波冲锋过河的只有五百人,在对岸还有七八个这样的方阵等着。
此时的他周身散发着一股逼人的气势,让人不敢直视。不知道的话,很少有人能将他和不久前还坐在府衙里的那个郝太守联系在一起。
零陵是个偏远山郡,泉陵是个穷苦小城,这里百姓不多,驻军更少。所以便由他这太守统领了民政军事。他常自嘲:都说古之贤者上马为将,下马为相,自己这个小小的地方官没想到也享受到了这个待遇。
眼下便是要他上马为将的时候,只见他双目猛地一睁,从边上抄起一把硬木长弓,搭上一支狼牙羽箭,双臂发劲将弓拉至满月。
“嘣!”的一声弦响,重新恢复笔直的弓弦尚在颤动,那支狼牙羽箭已破风而去,直指城下冲得最快的那名吴军伍长的胸口。
那伍长厮吼着奋力向前奔跑,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全军中跑得最快的那个,事实上,他也并不比同样排头的那些同袍快多少。
可惜或许是死神在冥冥中睹了他一眼,刚才还在咆哮着带领麾下四名士卒冲锋的他,跑着跑着忽然身子一滞。强大的冲击力伴随着胸口的一阵剧痛让他的上半身停了下来,可双腿却还保持着高速前冲的惯性。他就这样仰面朝天的倒了下来,双目死死地盯着空中,满是不甘与愤恨。
城下舍命奔跑的吴军将士们没人留意到这名刚刚仰面倒下的伍长,事实上,就算他们看见了也没人会在意,因为此刻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天上密密麻麻的箭矢上。那些伴随着喊杀声射向他们的汉军羽箭呼啸着扑面而来,毫不犹豫地扎进皮肉里,掀起一片惨叫。
这波打击的时机拿捏得非常精准,吴军的攻城部队完全暴露在箭雨之下,单单只是第一轮,便有数十名将士倒在冰冷的血泊中,还有更多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哀嚎着。
“顶盾!”
“向前冲!”
“停下就是靶子!动起来!”
吴军也不是泛泛之辈,短时间的混乱后,大批将士取出盾牌顶在头上,冒着箭雨继续向前冲去,丝毫不顾头顶上箭矢扎在盾牌上发出的“邦、邦”声。
十数列扛着长梯的吴军士卒也腾出一只手来,取出盾牌顶在头上,喊着号子大步向前冲去,从城墙上看下去,像极了一条条张牙舞爪的大蜈蚣。
这一应变极为有效,虽然陆续还是有些士兵被流失击倒,但大部分士卒已毫发无伤地突到了城墙下,一转眼间,十余架云梯已搭在城边。
“吴狗要爬墙了。”
“不要慌,瞄准了射。”
城头攻防战总是最残酷的,这点对于攻城方来说尤为突出。守城一方尚且有高耸的城墙保护,攻城方却几乎全程都暴露在对方的攻击下。说起来,刚才的跑步冲锋已算得上是最安全的“餐前点心”了,当他们冲到城墙根下,噩梦才真正降临。
数十名吴军士卒顺着刚刚立起来的云梯向上爬去,每个人都知道,这座城墙就是他们和守城汉军之间的鸿沟,只要跨过去了,便是一片通衢。
城下,一名顶着大盾的队率大声鼓励着自己的同袍:“上啊,兄弟们,富贵就在眼前。”
不远处,另一个声音也在高呼:“先登者,进爵一级,赏钱五千。”
这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断地刺激着云梯上的将士,所有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一样拼命的向上爬去。
爬直梯可不像跑步行军,得用手扶着,即使只用一只手,这样一来大盾就没法护得周全。再者,每靠近城头一步,也意味着更靠近守军一分,那些天杀的弓箭手们射出的羽箭就更准了。
“哈哈,又射中一个。”
“切,我都射中三个了。”
城头上的守军此刻的心情简直可以用轻松愉快来形容,再没什么是比射击这些缓慢而又宽大的靶子更简单的了,这些只能径直向上爬的人肉沙包们悬在半空中完全没有躲闪的余地。
城墙上的吴军士卒像是被赶下河的鸭子一般,一个个挣扎着砸向地面,留下一声声瘆人的惨叫。
见势头不对,一名脸带刀疤的什长恨恨的怒骂一声,索性甩开盾牌快速向云梯上爬去,一边爬一边单手持刀拨开飞来的箭矢。还别说,丢开沉重的负担,他的速度果然快了很多,不一会就超过别队突在最前面。
不少士卒看见也是有学有样,纷纷甩开盾牌轻兵突击。虽然离了保护,中箭摔落的士卒明显多了许多,可攀爬的速度也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一时间,吴军士气大振,呼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
郝普放下手中长弓,看着这些不要命的吴军士卒冷冷地说了句:“上金汁!”
“金汁”就是通常所说的粪水,这些混合着人粪马便等各种污物的汁水用大火烧滚便是令攻城将士心惊胆寒的防守利器。
那凶悍的疤脸什长叫嚣着向上攀爬着,他离城头不过十尺距离,再过片刻便可以攀上墙沿。手中的长刀也适应了战场的节奏,久经战阵带来的丰富经验帮助他准确地拨开一支支飞来的羽箭。“进爵一级,赏钱五千。”这个信念充斥着他的脑海。
忽然,在他正上方的城头上冒出一只巨鼎,这鼎漆黑无光,既无华美的装饰,也无精致的铭文,只是被两根大铜柱支撑着,向空中散发着水雾般的热气。
“不好!”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他的脑海,一股炙热的恶臭扑面而来,随之而来的是浑身上下痛彻心扉的烧灼感,接着就是混合着烤肉香味和粪坑恶臭的奇怪气味钻进鼻子,占据了他大脑中所有空间,将痛楚、愤怒、希望等其他意识一一排挤出去。
他脑子一片空白,双手一松,和那把陪伴了他半生的长刀一起摔下城去,就像旁边十几架云梯上发生的事情一样。
那些没爬多高的和扶在云梯下的士卒有的很不幸没有被夺取性命,因为此刻的他们简直比死还难受。滚烫的粪水不但炙烂了他们的肌肤,还将大量污物牢牢地黏在了伤口上,钻进了皮肉里。
伤口上彻骨的疼痛让他们苦苦哀嚎,但每个人都知道,最糟糕的远不是这些骇人的炙伤。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金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为什么会被称为守城利器是有原因的。在这个草药都备不齐的年代里,大面积的烫伤和并发症几乎就代表着无药可医,更何况还有那些肮脏污物引起的溃烂,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伤者能完好的活下来。
滚烫的高温和漫天恶臭摧残着攻城将士的意志,满地打滚、面容狰狞的同袍和扭曲的惨叫声击垮了他们的心防。
“撤啊!”也不知道是谁喊的第一声,接着便是挡不住的大溃败,数百名吴军将士像是退潮时的海水一样,迅速向河边浮桥退去,任凭站在后方的督战队怎么样威逼利诱也无济于事。这些败兵丢下近两百具尸体,不一会儿就走得干干净净,那速度,简直要比攻城时快了不知多少。
“吴狗跑了!”
“好啊!”
“胜了!”
城上欢声雷动,无数汉军将士击掌相庆,这又是一场大捷,这两个月来,在郝太守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是第五次击退对方的进攻了,而且几乎次次都是大获全胜。
满城上下都是一片欢腾,不管是将士还是百姓都个个兴高采烈,说笑打闹成一团,只有少数几人没在欢庆胜利,郝普便是其中之一。倒不是他故作清高,不肯与民同乐,而是他心中确实隐隐感觉到了些许不安。
他站在城头上,看着远方慢慢退去的吴军方阵正当中的中军上空飘扬的“吕”字大旗让他丝毫不敢小觑这支吴军,那是吕蒙的帅旗。他的部队,没有理由这么不堪一击。
吕蒙、字子明,现任东吴偏将军,是眼下吴军中最炙手可热的军中悍将,也是下一任大都督的热门人选,无论治军还是指挥上都声名远扬。早年“孙权劝学”的故事世人皆知,士别三日后的吴下阿蒙绝对不会是这个水平。
“府君,今日又是大胜?”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郝普回头看看,是中郎将袁龙,今日他负责居中指挥机动部队,所以没有参加战斗。他简单的应道:“恩。”
袁龙又说道:“这似乎不太正常,吕蒙那厮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郝普摇摇头,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吕蒙此番攻打泉陵,已经看见的就至少有五千人的大军,还不包括那些藏着没看见的。如今大军围城,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吴军旗帜,派出的斥候探子一个也没回来,谁也说不清到底来了多少人。
可就算只有这五千人,为何每次攻城都只上来不过千人的队伍?城中士卒原本就不足千人,这两个月来略有损伤,眼下只有八百多人,若是对方真全力强攻,自己绝对不会守得这么轻松,甚至这泉陵城早就破了。
袁龙又问道:“君侯那边有消息了吗?”
郝普还是摇摇头:“派出去的人都没回来,不过吴军这么大动作,长沙、桂阳都已失陷,想来君侯必已得到吴军背盟的消息,主公亦会有安排,我等安心等着便是。”
这也是令他费解的原因之一,现在是建安二十年,眼下汉吴两军联合抗曹的盟约尚在,这东吴是失心疯了吗?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违背盟偷袭?且不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汉吴两军相斗最高兴的一定是曹魏,单说主公西川主力和君侯荆州大军在侧,那孙权是哪来的信心能稳压住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