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是建安五年,公元200年,袁绍挥军十一万与曹操七万军决战于官渡。
十月曹操火烧乌巢大败袁绍,坑杀降卒七万余,袁绍携溃军仓惶逃回邺城。
战败的悲歌随着漫天风雪吹回邺城,在城楼巨大的“邺”字背后,无数人家的门前挂起了招魂的白幡。
一个人如果只是失去了自由,相较于那些失去生命的人来说,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而所谓的失去自由不过是不能离开官狱,但丰衣足食的话,那就更值得庆幸了。
不过,沉沦在官狱深处的田丰却没有这样想,站在牢房的悬窗前发出了一声叹息。
无助的叹息,根本盖不住雪花落地的声音,而牢房的主人,正一片片数着它们。
一个狱卒提着盛满酒肉的食篮推开没有上锁的牢门弯腰低头走了进来。
轻手轻脚把热气腾腾的酒食摆好,压低声音:“别驾,别驾用餐了。”
他抬起眼皮看着窗前那个萧索的身影,那人没有出声回应,也没有任何动作。
他不敢继续打搅,放慢脚步躬身退了出去,离开的时候轻轻掩上门口。
田丰察觉到了狱卒的进出,不需要回头就能感受到这些狱卒的恭敬。
在官狱的这些日子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恭敬,至少证明了自己是对的。
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不会看到这一幕,也不会在意他们眼中的“狂悖之徒”一次次为那些被他们视为草芥的平民直言犯上会得到什么。
田丰的目光穿过狭小的悬窗落在那些被寒风卷起的雪花上。
身后突然吹起一片寒意,有人进来了吗?田丰的腰挺得更直了,在心里算算时间,逄纪该来了。
“败了!败了!主公败了!”声音夹杂在踉跄的脚步声中响起。
田丰苦笑了一下,来的并非逄纪,而是另一个狱卒。
空篮失手落地响起,“什么!主公真的败了?我们尽起数十万大军,竟战不过那曹阿瞒!”
后来的狱卒咽喉里发出呜咽声:“大军回城了,我兄长他……他……”后面只有压抑的恸哭声。
哀伤蔓延到了田丰这里,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剑,却不在。
“大家……大家都说……如果……田别驾在,此战,此战……必不会输!”
“空”的一声闷响从牢房里面传了出去。
田丰握紧了拳头砸在墙壁上。
一丝血迹沿着石壁的缝隙蔓延开来。
这时听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个狱卒收拾伤感匆忙退到了远处。
胖子牢头冲到牢门外对着里面那个颓败的身影大声呼喊着:“别驾,别驾,田别驾!主公返城了。”
一片雪花穿过悬窗滴落在田丰黯然的脸庞上。
牢房里昏暗的光线下,牢头并没有注意到田丰的表情,“主公虽败但依然是四州之主,当初因为别驾直言获罪,如今事实证明了别驾目光如炬,来日必受主公重用。”
他弯腰低头,“别驾出去之后别忘了提携小人,这段日子小人并无冒犯。”
田丰转身摇摇头,牢房中摇曳的火光映照出充满苦笑的容颜:“主公看起来宽厚其实早已心存猜忌,况且我屡次激怒于他,如果大胜,他不会杀我败兴。可如今大败,必会杀我泄愤。”
“可是……这怎么会?主公一向器重别驾,况且外面人都在说如果别驾留在战场,此战未必会败。”牢头愕然,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
“此战的关键不在战场。”田丰看了一眼牢头,再次叹息,苦涩的笑容重新爬上嘴角。
“功曹从事逄纪奉命探监,所有人等回避。”
呼喝声在空旷的牢房里泛起阵阵回音,惊疑不定的胖子牢头对着田丰鞠躬,带着狱卒退出官狱。
一身青色儒袍的逄纪还不到四十岁,头发却已经斑白。他身后跟个一个捧着托盘的大胡子武士。
“元皓,”逄纪目送牢头离开,转身推开虚掩的牢门,“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田丰没有出声,目光落在已经凉透的酒食上。凉的不仅仅是酒食,还有人心。
他低头仔细地整理着身上别驾官服,手指一点点滑过象征着官阶的黑底三彩绶带、深红的官服上火焰花纹,最后停留在腰间的金带勾上。
缓缓解下腰带,将戏谑的目光转向逄纪,脸上一点点地绽放出了笑容。
笑声由小渐大,愈发肆意起来。
那笑声震撼着官狱中的每一寸空气,以至于牵引起阵阵回音,久久回荡。
逄纪布满风霜的面容渐渐变红再由红转青,“你笑什么?”
田丰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袁本初不听丰所言,落得此败,与我何干?”
我笑什么?逄元图啊逄元图!
如果我有手机在手一定要点开网页给你好好看看在另一个时空的两千年后的人们如何看待官渡之战!如何看待袁本初!如何看待你我!
再把手机拍到你的脸上!
穿越来的这十一年,只有自己明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改变了这个时空的历史,却还是敌不过历史的惯性,难道还不能笑了吗?
“与你何干!”逄纪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田风的衣领把他怼到冰冷的石壁上。
他从进来的时候就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一再默默提醒自己。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面对这个家伙,生气就输了……算了……输了就输了……
“依你之计假降曹孟德的许子远如今身陷曹营!”他抓着田丰用力摇曳。
“与你何干?子远依你之计,引曹军火烧乌巢。此战淳于琼身死,四州世家的万名精锐和他们的粮草都一同葬于火海。”他的口水喷了田丰一脸。
“与你何干?世家元气大伤导致人脉震怒,放弃了主公,还逼迫曹孟德战后斩尽杀绝。”他继续用力摇晃着田丰的身子。
“你可知多少河北健儿被坑杀?七万啊!整整七万啊!”逄纪抓着田丰的手忍不住在颤抖,怒极而泣,脸庞滑下了热泪。“我们只是想摆脱世家的掣肘而已!”
田丰的后背随着逄纪的动作一次次撞击着牢房的墙壁,任由逄纪发泄,他看着逄纪的怒火与热泪一点点变得和这间牢房一样冰冷。
他的脸上依然带着笑意,眼神里始终带着他田丰独有的骄傲,或许他们会称之为无礼或狂妄。
他没办法向逄纪解释他只是顺着历史的轨迹出的主意,但七万健儿的死却怪不到他的头上。
“而已?不论主公袁本初还是他曹孟德,想摆脱世家还不都是为了结束这乱世?”
“这一战本来就是选出人脉魁首的对赌,当初我说了可以借机拿下许都,是你们反对的。”
田丰脸上的笑容愈发淡然,声音也不重。
逄纪抓着田丰的手无力垂下。
田丰抚平衣服才开始慢慢宽衣。“我们放弃了覆灭曹孟德的机会,而他有机会重创本初的时候,他却没有错过,况且他做了这番事情也要给人脉一个交待不是吗?”
他的笑在摇曳的火光中绽放出不应出现在官狱的从容。
“依赖世家必受制于世家!”
田丰脱下官服,退后两步,“我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逄纪的表情灰败起来,看起来比田丰更像一个关在牢狱的人。
“人脉放弃主公是否有甄家参与?”田丰开口问道,却没有指望逄纪回答。
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甄家始终归属人脉,妻子虽然心向自己,但甄家之主毕竟不是她。
逄纪拭去泪痕,眼里依然带着怨愤,“可……若不是甄家四妹,元皓你又如何能一个人独享清狱。”
此时那大胡子已经脱下武士服叠好捧在手中,他动手摘下脸上的大胡子,居然和田丰一般容貌,只是更显消瘦。
在一旁看着他们换装的逄纪突然开口:“田元皓,你就不怕纪,真的借此机会取你的性命吗?”
他弯腰从武士放下的托盘里拿起匕首拔了出来。
在黑暗的监牢中,纵使刀刃锋芒都追不上他狠厉的目光。
这目光,将田丰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