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裕,坐落于太谷山西侧,在一座小丘陵的丘腰,背对阳光。
远远看去,一排排以茅草为顶、竹木为桓的小屋群会让人有一种浑然天成错觉。
而钱家,作为赵家裕唯一的地主富户,实在是太好找,甚至是想找不到都难——
整个赵家裕,只有正中间那一片巨大的庭院不是茅草屋,而是用红砖累彻成、由少府烧制的瓦片遮顶的砖瓦房。
门口两只石貔貅怒目圆睁,仿佛随时要活过来,吃掉能看到的一切物什,却是不知会不会守护身后漆红的大门。
“哼,区区猎户之子,也敢欺小爷至斯!”
别院书房里,钱仁听着眼前男子的汇报冷笑道。
如果韩睿在这里,他便会认出,在钱仁面前卑躬屈膝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隆县游缴任桓。
钱仁是钱家庶子,母亲原本是钱家主母,亦是商户女。
但在当时的庶兄、现在的嫡长兄钱悍在两年前吴楚之乱中立功归来后,母凭子贵,父亲便扶立钱悍的母亲上了位,成了正妻。
可怜母亲为钱家操劳一生,却只得了个写做“平妻”,念做妾的地位。
原本钱仁对长兄钱悍是深恶痛绝的——就是因为他,自己才从嫡长子变成了庶子,以后分家产都不知能有多少,但再如何也是无法逍遥快活了。
但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母亲也错了。
长兄母子虽然抢走了他和母亲的地位,但让整个钱氏得以鸡犬升天,让他这个执垮子在变成庶子后,得到了原本是嫡子时,都不能拥有的地位。
就比如那韩小猎户,以前一看到自己跟乡邻“打闹”的时候,就敢对着自己张弓搭箭!好几次吓得自己屎尿乱流。
而回家给父亲大人报告“韩猎户目中无人,看不起我钱家”的时候,一向威严的父亲却总会低下自己平日里高昂的头颅,长长的叹口气。
对自己到:“仁儿啊,吾家看着在这赵家裕显赫高贵,实则却为无根之萍啊。那韩大猎户是外来户,见过世面,却是不好消遣的。吾家为商户,富贵固然。然则,一朝有变,便是家破人亡啊!”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原本对自家,明里看似尊重,实则呼来喝去,还带着整个县衙对自家伸手的县令,赶忙修书一封,交由乡里的大儒送来:闻公麒麟儿,君之干臣、国之栋梁。吾小女不才,年方二八,待字闺中,温柔良善,可为佳配。唯愿与公结秦晋之好。
之后更是纳了阿姊为妾,宠爱无比。
阿姊吹点枕边风,那“诺诺明府”,在任近十年没做过实事的人,居然就下了大决心在赵家裕修渠!
赵家裕的田亩,十之八九都是钱家的地,修了渠道,谁得利?
至于那些县城里平时鼻孔朝天,对自己一副“吾等羞与贾人为伍”样子的衙内们,对自己更是尊敬异常。
自己带着他们去斗鸡走狗,他们俨然一副“与社稷功臣之亲云游,荣幸之至”的模样,真是让钱仁舒服得骨头都酥了。
“任游缴,这次徭役,韩氏父子必须有一个要去!”
钱仁一副“你很懂事,我看好你”的模样,腿挎着桌子,摊在座椅上对任桓道。
“最好连那叶家老不死的也顺带上,事成之后,公于年后迁县尉之事,自由吾与阿姊分说。”仿佛那县尉之职是他们家的。
忍着屈辱,任桓挤出点笑容对钱仁拱手道:“公子高义!”便告辞离去。
“区区商贾之子,也敢对吾颖指气使。”
任桓暗暗咬牙想着。
“还带着叶家老头,真当我嫌命长?”
叶正早就过了要服徭役的年纪了,再活几年没准还能受赐鸠杖,为乡三老。
到了那时,就是县尊,让人家骂个满脸唾沫,也得舔着脸受着。
要不是当今官场,儒士被排挤,自己才不要做这种即令夫子蒙羞,还让自己恶心的事情。
他真的很怀疑那钱家小子的智商······
任桓走后,刚想去后院找新“纳”的妾温存一会儿的钱仁,得下人禀告:父亲来别院了。
钱仁赶忙整理了一下仪容,快步走到院内。
就看到父亲一言不发,坐在石椅之上闭目养神。
“大人!”钱仁深深一楫,乖巧的简直让人认不出来,这居然就是钱家的混世魔王。
钱横悠悠的睁开双眼:“那任桓来寻汝何事啊?”威严冷淡的神色中毫无端倪,让钱仁手心直冒汗。
只得乖乖地汇报:“启禀大人,那韩猎户与吾家积怨已久,县尊要于赵家裕开渠,儿便想,此乃“恩济”那父子之良机。故而遣其征役之时,对那父子‘关照’一二。”
钱横眉头微皱,“吾不是说过了,那韩猎户自由着他去,汝怎的还惦记此事?”
看着父亲眉头锁起,钱仁只觉得心跳剧增,小心脏就快要从嘴里掉出来了。
“父亲息怒,儿知错了”说着便跪倒在地,将头深深的埋在地上。
实在是这个父亲给他留下的阴影太深了。
“要整治那韩氏倒也无妨,但汝记住,不可太过火。”
区区一个猎户,虽然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可以随意在自己家头上拉屎撒尿的。
这些年受的委屈够多了,也该是敲打敲打了,不然在这陇县还怎么混下去?
钱仁惊惧到直发抖的四肢才算有了点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诺”
出了别院的门,钱横的心中却在盘算着另一件事。
前些时日县衙里的“朋友”遣下人传来消息,说是赵家裕开渠之事由郡主簿主持。
当时听了没当回事儿,谁建不是建,建好了不都是自家得利?
县衙里的人莫不是在拿着没用的消息敷衍自己?
今岁的孝敬自己可是一点都没少。
之后留了个心眼,派人去弄清楚那郡主簿的身份后,钱横的心就凉了一大截,脑海中的阴霾,也是怎么都扫不清。
那主簿倒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位高权重之人,但问题在于:他是以法家弟子而出仕。
在汉朝,法家的人做官,先尽杀其豪强,再开始治理地方已经成为了一种特色。
更别提法家对商贾的感官了——法家有一个主张:今礼乐崩坏,民不聊生,尽为五蠢之祸矣!而这五蠢中排在首位的,就是商贾······
钱家先祖乃汉官,钱横作为当代家主,隆县前县令之孙,如何不知道汉家对商户的态度?
又如何不知道自家br /igu底下那点翔?
但凡被人敲出来一点到太守府,那平日里对自己照顾有加的县道官爷,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肯定会让自己“死有余辜”。
然后自己全家的脑袋,就会变成他们“一时不查”,而后“幡然悔悟”的证据。
如今虽然长子从军,家族有了军功傍身,这几年他也筹谋着,让钱家从商贾之家转变成将官世家。
但世家世家,哪儿又是出一个军司马就可以立起来的?起码得经过三代沉淀,代代从军为将官,才有那么一点摸到门槛的可能性。更何况······钱家户籍依旧是商籍!
可恨当初那晁错输粟捐爵,自己心疼那二两臭钱没舍得买个爵位。又没能与郡衙官员牵上线,搭上关系,从而脱离商籍。
害的当初大朗从军,战后险些被上官侵吞了战功!
要不是太尉刚正,自家大朗别说军功,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传言那个试图侵吞战功者,乃当朝太后外侄孙,长公主馆陶主和隆虑侯陈午的嫡长子陈须!来头大着呢。(正在长安斗鸡走狗的某隆虑侯世子狂打喷嚏)
正思虑着走在回主院的路上,就看见远处几个自家的佃户,望着自己欲言又止,便漫步踱了上去,慢条斯理的道:“都何事啊?”神色中尽是倨傲。
只见那几个面色蜡黄,显然很久没有吃饱过饭的佃户跪下来哭嚎着:“老爷,吾等今岁的佃租再宽限几日吧,吾等实在是没了办法啊!”
这上郡土地实在贫瘠,自家的地亩产粟米两石多一点,就这还是去年收成不错!
而租种的田不止要交佃租,还要自己缴税!
真真是羡慕那些关中的佃农,不提土地肥沃、佃租不到四成,最起码主家还要点脸,税还是会替佃户缴的。
更不提那些在上林苑,给天子种地的农民了。
“宽限宽限!宽限尔等就有办法了?尔等没钱关吾何事?”被那法家主簿之事困扰着,钱横心中烦闷又无处发作,只能拿这几个可怜人出气。
“没有钱就拿田抵债!”这几个佃户自家也是有土地的,虽然少了些。
不得不说,如今汉室虽然对商贾不太友好,但有一个规定却是在哪儿都会被实打实执行的——高皇帝入长安,与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而发展到如今,这条汉室铁律逐渐发展成了最原始的契约精神,即: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因为欠别人东西不还,而被夺候的贵族也不是没有!
国家保护一切形式的追债讨债,只要不伤及性命。
而钱家最早的家主,那位隆县第一任县令,就是以此为法理依据和突破口,“借”给百姓粮食,然后让还不起的人卖房卖田甚至卖儿卖女抵债。
——当时米数千钱一石,一亩地都不一定有一石粮食值钱,谁还得起?
想到这里,钱横眼珠滴溜溜一转,道:“儿女抵债吾也不嫌弃。”昨天打死了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刁奴,正好可以补充几个小奴进来,干活也好种地也罢,总归不会亏。
更何况奴隶是可以卖出去的!等于财富。
几个佃户几欲泣血,抱着钱横的大腿苦苦哀求,却只换来主家老爷的大脚丫子踢在自己的脸上,“哼,还不起佃租,儿等就等着衙役上门吧!”
这些贱户,居然胆敢把自己蜀锦缝制的衣袍弄得满是鼻涕,简直该死!
却不曾想汉律中,真正的贱户正是商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