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将军府的后院里,诸葛玉正在清扫着落叶。她刚听闻了大夫魏邈告发孙綝私动武库内的军器意图谋反,却反被孙休以诬陷大臣为名问罪并交于孙綝发落,不禁边执净君边悠悠地哼唱道:
“爰植梧桐,以待凤凰。
有何燕雀,自称来翔。
何不弹射,使还故乡。”
这本是诸葛恪与蜀汉使臣费祎论辩时即兴所作,诸葛玉给这首短诗配上了曲调,既是寄托了对亡父的哀思,也是对不少吴国大臣企图扳倒孙綝却都功败垂成的不争发泄怨怒之气。
信步走入后院的诸葛靓,远远看见诸葛玉在扫院子,忙径直走了过来,说道:“玉儿,这些粗重的活你怎么做得?”
“叔叔,我现在的身份是右将军府的婢女,不找些事情做的话容易引人怀疑。”诸葛玉轻声回应道,毕竟两人的关系是不便为外人所知的。
“唉,我这右将军也不过是挂个虚名,护不了你周全,只能委屈你隐藏身份来自保。”诸葛靓叹了口气,话语中显出些许无奈。
“叔叔不用自责,您辞别故土渡江而来,本应是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可世事难料,竟反而要连累你来庇护。”言语间,诸葛玉又是一阵神伤。
诸葛靓不知该从何劝慰,也岔不开这个话题,只得继续说道:“孙綝现在一门五侯,总揽了军政大权,这建业城对你来说终不是久留之地。”
“杀害父亲的主谋孙峻虽死,但孙綝也是屠我全族的元凶之一,此仇不报,我是不会走的。若是将来可能会牵连到叔叔,我一定及时离开另寻藏身之处。”一提到报仇,诸葛玉立时变得态度决绝。
“玉儿你这话见外了,你我虽为远亲,但琅琊诸葛家一脉相连,你要报仇我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只是这仇,真的有机会报么?”诸葛靓并不怕卷入事端,毕竟诸葛诞一族也在寿春尽灭,只剩他这个质子得以幸免于难,雷同的处境让他更能理解诸葛玉的心情,他只是担心诸葛玉企图螳臂当车的做法会无端葬送了性命。
“能报,幼节和我说过会有机会的。”诸葛玉的回答不带一丝犹豫。
“陆幼节么,这个人的话真的那么值得相信?”诸葛靓依然抱持着怀疑。
“父亲曾说过‘天下才原有一石,陆氏父子均分八斗,吾得一斗,其余天下人共享一斗’。”即便在魏国,诸葛恪“异才”的名声也是如雷贯耳,这番狂语出自他的口反倒显得不那么违和;更重要的是,诸葛恪竟也对陆抗评价极高,不仅将其凌驾在自己之上,甚至还把他推到了与其父陆逊相同的高度,这让诸葛靓也开始有些信服了。
“既然你那么信任陆幼节,这报仇的事交给他就是了,何苦还要冒险留在建业?”虽然相信了陆抗的能力,但是诸葛靓还是不太理解诸葛玉执着留下的原因。
“有幼节在谋划,这件事我基本没有插足的余地,留下来也仅仅能当个见证,所以报仇只是我留在建业的一个原因;而另一个原因是我想查清楚一件事。”有个疑惑在诸葛玉心中藏了很久了,她觉得此时说出口也并无不妥,毕竟诸葛靓和她有亲族关系,同时他自魏国来投,与建业城内的诸番势力毫无瓜葛,知道再多的秘密也只会是一个善于聆听的局外人,走不进漩涡的中心;更重要的是,再不找个人倾吐一下,诸葛玉觉得自己的精神随时都会崩溃。
“什么事让你这么在意?”听诸葛玉的口气,这必定是一件大事,于是诸葛靓的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诸葛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了个似乎不太相关的问题:“叔叔觉得,张特这个人算是个智谋之士么?”
“守孤城而不倾,秉固节而不移,实忠贞之士,却不以谋略著称。”诸葛靓虽没搞懂这问题的意义,但还是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那么我父亲呢?”诸葛玉马上又提了第二个问题。
“元逊‘异才’之名,在中原亦家喻户晓,仅亚于陆伯言。自东兴之战后,连司马昭都对其颇为忌惮。”但凡诸葛家族的人,一提到诸葛恪,总少不了钦佩和自豪之情,上一个能让他们引为家族骄傲的便是蜀汉丞相诸葛亮。
“合肥新城之战,人人都说父亲是因为中了张特的缓兵之计,在临近破城时突然停下等待对方投降,错过了战机而导致惨败。但是区区一个张特,真能让我父亲中计么?”诸葛玉逐渐展开了问题的本质,让诸葛靓猛吃一惊,他一直以来都没去思考过这其中的因果,只是人云亦云,叹息了几次诸葛恪的轻敌自用;现在经人一提,才觉得这里面似乎大有蹊跷。
“我听闻当时军中因暑气和水土不服而泄下、流肿者甚多,或许元逊因此急于想停止强攻才一时失察。”虽然起了疑心,但诸葛靓还是企图想办法圆一下。
“这个传闻才更是问题所在。”哪知诸葛玉听了反而更加激动,“出征前,父亲偶得了曾隐居吴地的名医张仲景留下的医书《伤寒杂病论》的残本,其中记载了一味名为‘甘草泻心汤’的药剂,正是针对所谓泄下、流肿等疾病。恰好我当时也有类似症状,几剂之后便几乎根治。军中疫疾本就是父亲一直头疼的问题,有了这张方子后,才坚定了他远征的信心。经过药剂调理的士兵,根本不会困于这些疫症,又怎会因此影响了他的判断?”
诸葛玉的言之凿凿给了诸葛靓很大的冲击,但过多的信息同时涌入让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理清头绪。
“禀将军,征北将军陆抗在门口等候,说是给将军送来了几条鱼。”门吏的通传倒是给诸葛靓解了围,他觉得自己似乎很不擅长思考过于复杂的谜题。
诸葛靓挥了挥手让门吏回去后,转身微笑着对诸葛玉说:“这人还真是经不起念叨,玉儿你也随我去看看吧。”
朱漆大门的凝重感,常使人如芒刺在背,而陆抗反倒显得十分悠闲,微微抬起的头像是在欣赏上方匾额中刻着的铁画银钩般的“右将军府”四个大字。以他的身份明明可以直接走进去,却选择了安静地等在门口。
门吏回到门口不一会儿,诸葛靓就从府里走了出来,边走边便向陆抗作揖道:“幼节,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儿了?”
“有个老朋友送了我一筐武昌鱼,想着拿几条来给仲思你也尝尝鲜。”陆抗边说着边看向了诸葛靓身后的诸葛玉,因有外人在场不便交谈,只是用眼神做了个示意。
而诸葛玉听了陆抗的话后,用低得几乎辨认不清的声音呢喃了一句:“武昌鱼啊,从前每次去见他时大皇帝都会请我吃呢。”
右将军府外不远处有一方池苑,岁末的寒风和严霜摧折了树枝、冷落了花萼,只有那粗壮的亭柱依旧傲然支起了池子中心的八棱亭。在柱子的遮掩下,一老一少两人正悄然注视着右将军府门前发生的一切。
“怎么样,现在放心了吧。”老者率先打破了沉默。
“带我去见陛下吧。”年轻人说完抿紧了嘴唇,似是下了巨大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