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林深处

　　落英缤纷，芳草鲜美。

　　十四就闭眼靠在这桃林里最大的一棵桃树下。

　　她身着一袭红衣，裙摆垂落在草地上，在阳光热烈的照耀下，鲜红的刺眼，仿佛要变成鲜血流出来。

　　怀抱本命琴，闭着眼的她发丝有些散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疲惫，一动不动的模样毫无生气。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的睁开眼从树下站起，眼里杀气四溢，怀抱的瑶琴也被她竖起，右手抚弦就要弹奏。

　　“十四，是我。”

　　一道心疼的女声响起，她看向身侧是一脸复杂的萝莉。

　　一身白衣腰悬冰魄的她不知在此处看了多久。

　　见是萝莉，十四放松紧绷的身体：“你来了。”

　　她身体一放松，就忍不住往后跌倒，萝莉忙过来扶着她，走近了才看见她的红衣上沾染了不少鲜血，肩膀处还有细小的血流汩汩流下。

　　“十四！”萝莉惊叫一声，赶紧把她扶着靠在树上。

　　“你是不是又去杀人了？”

　　她心疼的看着这个伤口，右手凝聚灵力，轻按在十四肩膀处。

　　十四从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这副模样与她们相聚。

　　此时她怕是连凝聚伤口的灵力都没有了……

　　“别哭，”十四依靠在她怀里，脸色有些苍白，却笑的放肆，“今天是个好日子，应该开心才对。”

　　她伸手拭去萝莉脸上的眼泪：“我真的好开心，我终于把他杀了！”

　　“他终于死了！”

　　十四如释重负般重重的吐出这句话，表情似悲似喜。

　　“所以，你才伤的那么重对吗？身上一点灵力都没有了，你知道要是被别人发现了你这样，你会是什么下场吗？”

　　萝莉又心疼又愤怒：“为了他，你变成这副杀人不见血的模样，你可知我们心有多痛！”

　　“萝莉，”十四却摇了摇头，“我很开心真的，我终于把他的仇人，杀光了，我以后再也不用每天梦到他的时候，不敢看他的脸了，我终于可以好好跟他说句话，可以跟他好好拥抱了，就跟以前一样……”

　　她是笑着说这段话的，可她与她笑容形成强烈对比的，是萝莉越来越厉害的眼泪。

　　“你终于把他杀了吗？”

　　一道略带低沉的女声响起，不用看两人都知道是谁。

　　“你也来了。”

　　十四语气轻快，眯着眼看着那个身着峰主服饰的女子走来，她年轻的脸上有着一双沧桑的眼，繁复美丽的裙装在她身上丝毫不显不搭。

　　黑与红相间的裙摆扫过草地与花瓣，来到她们面前。

　　“缨缨……”萝莉期待的看着缨缨。

　　“你受伤了。”缨缨皱眉，看出十四的生命如烛火般在风中摇曳。

　　她右手掌心向上，一只精致的瓶子在她手上浮现出来：“试试这个。”

　　空青丸，问情峰最高阶的丹药之一，濒死时服下，不仅能恢复伤势，伤势好后修为还能更上一层楼。如此珍贵的丹药，原先有三枚，目前只剩下这最后一枚。

　　萝莉接过，赶紧给十四服下。

　　十四吃过以后便闭目调息，趁她调息的功夫，萝莉和缨缨走到一旁，不打扰她。

　　…

　　她们二人应十四邀约而来，之所以选择在这片已经被缨缨定为禁地的桃花林，是因为眼前这座坟。

　　坟墓并不多豪华，只是简单的一个小土包，和一个木制墓碑。

　　碑上一个字都没有。

　　这是一座无名坟，可大家都知道这里埋的是谁。

　　因为这是十四硬生生用一捧捧土堆积而成的。

　　“好久不来这桃花林了，”缨缨在墓前站定，远眺，“这里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

　　萝莉也在她身旁停下，随她目光看去：“是啊，那个时候大家都在。”

　　说完这话以后，两人沉默无言。

　　时间把她们变得面目全非，曾经哪怕两个人不用说话，只要看一眼就会互相笑起来的少女，也被雕琢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不是关系淡了，而是经历了太多事，两人心里都压了一颗颗大石头，都喘不过气来，更别说轻松的谈笑风生了。

　　“你已经游遍了人间，接下来打算去哪？”

　　缨缨率先出口，打破了沉默，她尽力让自己语气轻松起来。

　　“接下来，应该是妖域了吧，”萝莉也语气轻松起来，“我的剑磨砺的还不够，它需要更多的战斗和鲜血。”

　　“希望你早点将剑灵培育出来，跟宵一样，来个红袖添香。”

　　不知想到了什么，缨缨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容。

　　“你怎么还记得这个？”萝莉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些恼怒，“我才不想跟自己的武器来个跨越种族的爱情，我可是有达达的！”

　　“不知道谁说有剑灵就好，不需要男人。”缨缨憋笑。

　　“反正不是我。”萝莉把头一转，看了看十四，“她说她今天很开心。”

　　“你信吗？”

　　缨缨反问萝莉。

　　“我不信。”

　　萝莉摇头，她也反问：“你信吗？”

　　“或许吧。”缨缨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知是在回答哪个问题。

　　“你最近要去妖域的话，记得小心点，”缨缨语重心长的嘱咐，“十四刚杀了它们一个妖将，想必这阵子妖域会查的很严。”

　　“放心，它们还伤不着我。”

　　萝莉笑了笑，脸上露出的自信十分耀眼。

　　她的剑，可从来都是一往无前的。

　　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你呢，缨缨？”

　　你呢，还一直在问情峰吗？

　　缨缨淡淡的笑了，萝莉却没有从她的眼里看出波澜，只看到了一片平静无波。

　　“我得做好准备，如果妖域查到了十四身上，势必会与我们太吾开战，我们太吾经历不起一场这样的战火了。”

　　说到这里，缨缨脸色有些萧瑟，她想起了上一次战火纷飞里死去的好友。

　　“太一早已心有反意，不再甘心位居第二，九华与缥缈携手虎视眈眈，无极剑圣也重出山门，更别提一直避世不出的太上青天……不过区区二十年，十派五宫三宗就有一半开始蠢蠢欲动，若是再这样下去，我太吾天下第一宗怕是不保。”

　　她声音寂寥，难掩疲惫。

　　萝莉被这消息惊呆了：“怎么会如此严重，缨缨，你怎么不早说？”

　　她想到这些年的游历，缨缨和众人时常发信息给她，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或寄来灵石，却从来没有提过事态已经如此严重。

　　“宗门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好好玩吧，我们期待着你剑道大成那一天，”她揉了揉萝莉的头，“而且这种级别的争斗不是多一个弟子参与进来便能解决的，天塌下来有我们扛着，你们好好玩就好了，不过到时真要开战，可不要看到信息不回复哦。”

　　缨缨调皮的开了个玩笑。

　　“那你呢？”

　　萝莉痛心的看着缨缨。

　　“我，我不是说了吗，我坐镇宗门，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等你回来，怕是整个宗门都是我的一言堂了。”

　　缨缨对着萝莉夸张的摊开了手，用一种咏叹调的方式说出这几句话。

　　“不，我是说你……”

　　她的话马上被打断。

　　“哎，十四醒了，我们走吧。”

　　缨缨拍了拍她的肩，往树下走去。

　　她怔愣的站在原地，看着缨缨的背影，她很确定很确定，缨缨此刻心里一定十分孤独。

　　“哎呀！”

　　一个拥抱从身后扑了过来，差点把缨缨扑倒：“干什么呀萝莉，你这是感动得要以身相许吗？”

　　“是，我要嫁给你！”

　　萝莉带着孩子赌气般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哈哈哈，我怕达达杀了我！”

　　缨缨笑着，就着萝莉扒拉在她后面的姿势往前走去。

　　十四盘腿坐在树下，身上头上落了不少桃花花瓣，她眼带笑意，看着眼前已不再是少女的两人。

　　“你们背着我干什么呢！”十四笑骂，“我头上是不是绿油油的了？”

　　萝莉从缨缨背上下来，久违的做了一个鬼脸：“什么绿油油的，我们是你的后宫不是众所周知吗！”

　　“懂了懂了，这就洞房！”

　　十四从地上窜起来，像一团火一样朝两人扑去。

　　“啊！”

　　“头发要乱了！”

　　萝莉和缨缨双双被十四扑倒。

　　缨缨躺在草地上，华美的发饰随着她的躺倒从发间滑落在草地。

　　十四看着放松的缨缨，看到她疲惫的面容舒展，心里忍不住一酸。

　　她跟萝莉一样，从来没想过，她的压力居然如此大。

　　自从那次大战过后，她一心复仇，竟是忽略了缨缨和透明桥。

　　透明桥自从那件事后，也变了，她本是太吾最温和，最温柔，最像春风的人，如今却也锋利如杨的飞刀。

　　谢谢。

　　她轻轻在心里说了一句。

　　为大家的包容，为大家的关爱，为眼前这两位在她心里仍是少女的两个人。

　　…

　　…

　　…

　　夜色如水，十四静静站在一座城前。

　　眼前城市灯火通明，无数人影站在城墙之上，锋利的武器闪烁着银芒。

　　它们的目标只有城外那个红衣女人，能让它们整座城压力巨大严阵以待的那个人。

　　人称“太吾魔女”的十四。

　　传闻里她心狠手辣，暴戾恣睢，嗜血成性。

　　城外，传闻里的十四轻轻理了理红色的裙摆，将自己的爱琴从储物戒中拿出。

　　“飞霜，这一次又要靠你了。”

　　她爱惜的抚摸着飞霜，这一把琴，她一直用着，长久的陪伴，如今琴已有灵，能听懂她的话。

　　感受到琴身的轻轻震动，十四大笑：“你也与我一样激动吗，飞霜！”

　　“来吧！”十四朝城内高声叫着，声音震天，“你们这群躲在角落的老鼠，让我看看你们到底有多弱！”

　　城墙上骚动了一阵，随即有无数道攻击朝十四攻来。

　　十四对天狂啸一声，随后便有琴声漫天！

　　无数道虚刃随着琴声朝城内攻去，琴音猛烈的散开，一道接着一道，将这座开启了最高级防御法阵的城轰碎。

　　无数碎片从十四身上脸上擦过，留下血痕，但她毫不在意，双眼通红的往前冲。

　　“来啊，你们这群杂种！”

　　无数人影轰然而出，朝十四攻去。

　　“嘭！”

　　十四一手拍碎一只从空中飞来的狼妖，带着腥气的鲜血和内脏喷洒在她身上，她浑然不惧，只高声笑着。

　　“你们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

　　她杀红了眼，操起飞霜当棒槌使，一击便击碎一只妖族，顿时便有无数血肉碎沫横飞。

　　她的放肆终于引来了大妖的出手。

　　“小小太吾之人，竟敢如此嚣张！”

　　一个幻化成人形的妖族欺身而来，十四见终于有大妖下场，眼前一亮，随手拍碎几十只小妖便飞身与那大妖对掌。

　　刚一出手，十四便觉得手上传来一股巨力，要将她往后推去。

　　她不惧反喜，灵力输出更甚：“来的好！你爹我等你多时了！”

　　“区区太吾之人，竟敢来此放肆，你不怕引起大战吗！”

　　那妖族明显不敌，有些吃力，他试图用言语喝走十四：“我观你年纪甚幼，如此年轻便有如此造化，想必在人族里也是万中挑一的天才，还不就此住手，不怕折在了这里吗？”

　　“哈哈哈，我把你们都杀了，还有谁知道我来过这里，有太吾在我背后，谁能动我，谁敢动我？”

　　十四张狂的笑了，言语里弥漫着血腥味。

　　“你敢！”

　　“你爹我有什么不敢的！”

　　十四手掌用力，那妖族便像被炮弹击中一般朝后方落去。

　　看着那与她对掌的妖族四分五裂，她将手背在身后：“也不过如此，看来今天，你们是没有本事保住这座城了。”

　　城主死了，最后的哀嚎响彻云霄。

　　城里的居民都站在街道上，惊恐的望着漂浮在上空的那一抹血红。

　　十四不屑的声音在城里回荡着。

　　有妖抱着亲人瑟瑟发抖，泪流满面；有妖举起武器，目光坚定；有妖畏畏缩缩，寻找着生路；有妖指挥群妖，保护弱小；也有妖趁乱搞事，抢劫财物……

　　他们如蝼蚁一般聚集在一起。

　　多么像啊！

　　十四感叹。

　　多么像曾经的太吾宗啊！

　　感慨归感慨，她并没有心软，随着琴声再次响起，停下，城内城外已没有任何呼吸。

　　十四收琴，站立在半空，沉默半晌，她轻道了一句：“抱歉。”

　　这道声音很小很小，刚说出口，便被充满血腥味的风吹散了。

　　破碎的城里已没有任何妖回应她，没有“谢谢”没有“我恨你”，没有想象中的任何声音响起。

　　一如她所看到的那样，这座城是真的死了。

　　死在了她的手里。

　　只有大火烧裂木头所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响起，被她听在耳里。

　　这是这座城最后的哀鸣，也是最后的遗言。

　　静立一会儿，她自嘲一句：“杀人犯的道歉有什么用呢？最后的伪善罢了。”

　　说罢，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