哒哒哒——
曲池坊内一片寂静,因此,马蹄铁踏过青石板,发出的声响传得极远。
薛牧抬眸望去,那是一个身穿深绿襕袍的文官,骑术不错,任凭胯下骏马如何狂奔,他依旧手持缰绳,稳稳地坐在马鞍上。
“二郎,这家伙有点眼熟。”
那张脸一闪而过,王勃匆匆瞥了一眼,感觉自己应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可惜,水雾蒙蒙,加上光线暗淡,即便沿途有火把照明,也难以看清外貌细节,薛牧索性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骑士的身姿之上,并未注意其它。
当他想要回答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大理丞狄怀英,告身在此!”
是他?
这声音很有辨识度,王勃想到了不久前,在武侯铺内为自己辩解、斥责执笔吏的中年文官。
狄仁杰?
元芳你怎么看……这句话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幸亏薛牧快速反应过来,不然又要被人追问,谁是元芳。
不怪他这样,薛牧对大唐的了解,除了语文老师的课上科普,以及继承的记忆之外,全靠一部神剧——《神探狄仁杰》。
略微激动了一下,薛牧又恢复了冷静,毕竟,写出《滕王阁序》的王勃、王子安,都与自己约为兄弟了,此时尚未在仕途之路上腾飞的狄仁杰,不值得他大惊小怪。
“大理丞狄怀英,某记住你了。”
王勃喃喃自语。
正所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他下定决心,等见到太子殿下之后,一定要拉这家伙一把,至于能不能得到储君的看重,全凭本事了。
然而,此刻正忙于调查案件的狄仁杰,尚不知道有两个家伙“惦记”上了自己。
根据从京兆尹崔公那里拿来的卷宗来看,这几起命案大致可以归为两类:蓄意谋杀、不明手法的谋杀。
蓄意谋杀只指仵作能在死者身上发现致命伤口,而不明手法的谋杀,是指溺亡,准确来说,是无伤口溺亡。
狄仁杰是个儒生,精通唐律,善于处理政务,要他去给死者验尸,那绝对是强人所难,但根据仵作呈交上来的文案,分析、比对其中的异同,确实不算难,只需心细即可。
起初,狄仁杰怀疑凶手是一群人,他们出于某种目的,埋伏在青龙、修政以及曲池三坊之间,专门伏杀过往路人。
正因为如此,他才会自告奋勇,帮同僚张岳伦调查未婚妻被杀一事。
可是,在拿到京兆府提供的卷宗之后,尤其是参照了仵作提供的讯息,种种迹象表明……
他错了,错在自己太过相信直觉了,在还没了解情况的情况下,便妄自做出判断。
张婉是“溺亡”,尸体也被巡夜武侯找到了,之所以招魂而葬,是因为身体被碎成小段,无法打捞、无法拼接,只能任其被暗流冲走。
与她类似的,还有随行的护卫、侍女,只不过他们留下了全尸,可任凭仵作如何探查,却始终找不到伤口,银针验毒,也毫无发现。
见朝廷催得紧,有个经验丰富的老吏,甚至把那些尸体一一剖开,取了肠胃中的残液,喂给猫狗,最终牲畜无事,彻底排除了中毒而亡的可能。
根据记载,战国时期有“令史”一职,专门带领隶臣从事尸体检验。到了汉朝,这种风气已相当盛行,一个县约设置专门验尸的胥吏一至三名。
而本朝,人们将那位负责验尸、从事殡葬业的人,称之为“仵作”。
仵作呈报的文书,可以直接当作证据,无需质疑——大唐境内找不到比他们更具权威的人。
第一次验尸,确认有两人死于脖颈遭巨力扭断,一人因被割喉、失血而亡,其他人死因不明。
初检结束,呈交于京兆府知晓,崔公认为仵作懈怠,不曾详细勘验。
于是,严令万年县纠集全城仵作,再次核查。而第二次验尸,要求异常严格,流程全部写在公文上。
勘验发长几何、顶心、囟门、额、两眉、两眼是否开合,若眼闭,则要撑开眼睑,察看眼珠是否完整。
除此之外,还要检查鼻内是否有破损,是否有异物残留,口腔内牙齿、舌头是否齐全,死者若为女子,还要进行额外检查。
最后发现,原来那个被割喉的死者,真正的死因是前额破碎,凶手为了掩人耳目,先碎颅再割喉。
所知仅此而已,狄仁杰只能依照情况,把这段时间发生的命案归为两类:行凶手法已知、行凶手法未知。
事实上,长安城人口稠密,登记在册者足有一百万人,再加上豪门贵族有隐匿人口的习惯,说一百五十万都嫌少。
人员交往极其复杂,仇杀、情杀、错杀……偶尔出现一些悍匪,在郊外干些拦路抢劫的勾当,也不算稀奇,往年经常发生这种事,完全可以理解。
但另一类案件却万分棘手,根本找不到着力点。
财物尚在,排除劫杀。
虢国公性格和善,官职清贵,位高权轻,只领俸禄、从不得罪人,几乎可以排除仇杀。
集体跳水寻死?
要是说出去,三岁稚童都不信,虽然袄教有穿越火海,见神问心之说,可也没见那些信众投身火海,以示虔诚。
狄仁杰勒紧手中缰绳,马儿吃痛,瞬间放慢了速度。
无伤口……无伤口……他口中不断念叨卷宗上反复出现的词。
会不会是先被人打昏了,再投入水渠之中?
稍作思考,这个可能就被排除了,死者中有几位女子,体型纤柔,即便凶手控制力度,也难以保证不留下淤痕。
麻沸散?
逼迫死者喝下这类药物之后,扔入水渠溺死?
这东西只有老医师才懂得调制,极为难得,而且效果因人而异,几个侍卫均为体格健壮的府兵,被人扔入水中,肯定会挣扎。
那么,痕迹何在?
最重要的是,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他狄仁杰又不是没见过投水自杀者,即便心生死志,坠入水中也会本能地挣扎,将水草认作浮木、绳索,拼命拉扯,最终将手指划伤,以及在指缝中留下泥沙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