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酣之时,佳人呢喃细语,一句句体己话,让恩客心生涟漪,若有人感觉这些甜言蜜语尽是骗人的假话,不过逢场作戏而已,可静下心来,仔细思量,又能得见其中的真情。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但气氛确实已经烘托到位了,众宾客为了成为入幕之宾,费尽心思。
可谁都没有想到,郑娘子突然离席了,这让他们怎么愿意接受?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几个客人就起了冲突,只见那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快步冲到张茂林身前,喝骂道:“竖子,你刚刚说什么?”
“老先生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来富乐园吃花酒,真是老当益壮啊。”
见状,张茂林眉头一挑,也不畏惧,直接回答了一句,当然,这不是原话,但意思差不多就是如此,只不过文雅了一些。
话音刚落,与他同坐的几名士子,纷纷站起来,为其壮胆撑腰。
“怎么,想要以多欺少?”
身穿窄袖胡服的中年汉子毫无退意,双手撑住桌案,身体微微前倾,也不知是因为怒火中烧,而失去了理智,还是真的有所依仗。
“不敢,不敢。”张茂林拱了拱手,调笑道:“孟子曾说,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若不是看清了这家伙的真面目,坐在一旁看热闹的薛牧,恐怕会认为他是个谦谦君子。
“郑都知离开时,只说失陪片刻而已,并非不再出来见客。”
“依我看,这酒令还得继续行下去,老先生,你觉得呢?”
第二轮仅有四人顺利完令,而其中两人又起了冲突,那些注定要被淘汰出局的宾客当然不嫌事大,在一旁煽风点火。
“这样吧,你们两个各行一令,谁要是对不上来,就去前堂听曲,嫖资由吾等负担。”
“善!”
“烟花之地,就要讲究上等风流,若是见了血,岂不扫兴?还是以文采定英雄吧!”
此时此刻,薛牧很想将王子安喊醒,毕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热闹不看白不看。
只见那位身材昂藏、气质彪悍的中年汉子,沉声道:
“行,就按你说的来,谁要是对不上来,直接滚出烟雨阁。”
众人如愿以偿,也不再拱火,斟了杯酒,坐在原位笑吟吟的看着他们。
这时,张茂林正了正衣襟,做出豪迈洒脱的姿态,朗声道:
“老先生,你先行第一令吧。”
三句不离一个“老先生”,着实把中年汉子气得不轻,他强行压下愤怒,也不浪费口水,直接说道:
“长安轻薄儿,白马黄金羁。”
在这个时代,只有混迹市井、不尊重礼教的游侠,才会被唤作轻薄儿,用来讽刺自恃清高的儒生,确实很过分。
当然,这一令绝非如此简单,不仅仅表达出讥讽、不屑之意,更化用了典故。
在薛牧的记忆中,这两句分别引用了贾至《春思二首》、寒山《诗三百三首》里的原句,而且与现在发生的事情密切相关,真要论起文采,他确实远远不如中年汉子。
毫无疑问,对在座的其他宾客来说,同样如此:无论是起令,还是接令,都极为困难,一旦遇到这种情况,只能选择放弃。
时间一点点过去,张茂林依旧站在原地,低头沉思着,似乎想不到解决之法,来化解困境。
无人催促,可无声的压力更加让张茂林透不过气来,他感觉有些后悔——因为自己一时倨傲,轻视了他人,最终身陷囫囵。
“呼……呼……”
就在此时,王勃换了个睡姿,又打起了呼噜,而且鼾声渐渐高昂。
在这种寂静的环境下,想不引起注意都难。
众人循声望去,张茂林也抬眸看了过去,视线微偏,落在薛牧身上,灵光一闪,神色极其激动,大声喊道:
“昨日美少年,今日老成丑。”
被一个男人目光灼灼地盯着,薛牧感觉不寒而栗,幸好,那家伙即时收回视线,没有让误会加深。
“妙!确实有急智!”
坐在薛牧身后的儒生,突然拍桌高呼起来,又见堂内众人神色疑惑,开口解释道:
“前一句,同样化用了寒山《诗三百三首》中的诗文原意——自矜美少年,不信有衰老。”
闻言,几个宾客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因为典籍中确实有这么一句。
可是,下句到底出自何处?
那个儒生性格直率,不喜卖弄,爽快地说道:
“下句化用刘希夷《代悲白头翁》的诗文原意——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刘希夷?
这是谁?
翻遍记忆,薛牧始终想不起来刘希夷到底是哪个朝代的先贤,他只知道白居易的《卖炭翁》。
不过,前世曾听语文老师在课上科普,诗王白居易是中唐诗人,恐怕这个时候他的祖父都还没出生呢。
有人心生疑惑,拱了拱手,问道:“这刘希夷是何人?”
“本朝进士。”
那儒生扬起下巴,看上去颇为兴奋,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
听完解释,中年汉子眉头一皱,略作思考,大声辩驳道:
“不做数!这刘希夷哪里能跟先贤大儒相比,还是等他成为文坛领袖再说吧。”
闻言,儒生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不等张茂林开口辩解,他率先质疑道:
“莫非阁下输不起,想要靠强行诡辩,来混淆视听?”
“嘿,某自认交友广泛,无论是当世大儒,还是后起之秀,都略有交情,这刘希夷到底是何猪狗?实在没听说过!”
说着,中年汉子不在意的摆了摆手,那豪迈的架势,就像谈及畜生一般。
“瞎驴生!爷就是刘希夷!”
儒生气急反笑,趁其不备,一把提起装冰块的陶罐扔了过去,砸得那人满脸血渍。
文人相轻,这是个恒古不变的道理,任谁被当面羞辱了,也要报复回来,否则念头不通达。
刘希夷初次参加科举考试,直接高中进士,如今“守选”在家,一边领着高额俸禄,一边等待吏部分配官职,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却无端遭人贬低,不打得那中年汉子生活不能自理,他都没脸去做官。
“跪下道歉!不然,爷弄死你!”
“希夷兄,吾等来助你!”
张茂林心中狂喜,认真贯彻痛打落水狗的人间至理,赶紧呼朋唤友,带头冲了过去。
混乱继续扩大,杯盏、软垫、木盘、桌凳……各种各样的物品满天飞,对他们来说,似乎什么东西顺手,那就用什么!
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倒是让薛牧长了见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读书人不仅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而且战斗力也很高。
万幸,这群人不是疯狗,一些安心喝酒的宾客,并没有受到波及,几个侍女见局势变得混乱,急忙跑去找郑都知,询问她这件事到底该如何处理。
私闺中,几叠屏风挡住了旁人窥探的目光,水汽袅袅而上,混杂着淡淡的玫瑰花香。
此刻,郑娘子坐在浴床上,左手端着一杯温好的乾和葡萄酒,而贴身侍女侍立在一旁,为她浇水擦抹身体。
几滴水珠溅落至白皙的香肩,然后快速消失了,就像雨入池塘一般,毕竟,它们本就同一种色调。
“攻书学剑能几何?争如沙塞骋喽罗!手执六寻枪似铁。明月,龙泉三尺斩新磨。堪羡昔时军伍,谩夸儒士德能多!四塞忽闻狼烟起,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她右手拈起琉璃杯,小指微微翘起,唱起了一段教坊曲。
“问儒士,谁人敢去定风波?”
本来气势如虹的曲调,在郑娘子口中,却变得温柔娇媚,多了几分俏皮,少了几分肃杀。
一段罢,唱腔未停,她举起琉璃杯,正对着燃烧的红烛,问道:“觥录事,可还能入耳?”
“娘子色艺双绝,试问长安城哪个郎君不想成为您的入幕之宾?”贴身侍女笑着恭维了几句,又道:“听到这吴侬软语,阿奴突然想去江南游览一番了。”
色艺双绝,所言非虚。
想要成为都知,真的不能只靠皮相,必须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同时还要熟练掌握各种乐器,比如琵琶、横笛、五弦……
“先不说这个了,你觉得我该请哪位郎君进来?”
说完,郑娘子笑了笑,脸颊两侧浮现出的那对酒窝,用再惊艳的诗词去赞美,也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