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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安廿里

大唐节帅 暗蔼 3272 2024-07-06 15:48

  大唐建中四年,十月二日,凌晨。就着刁斗声醒来,杨清摸着黑在自己的刀鞘上划上一道杠,扳着手指头好一顿数,终于确定了——自己早已忘了来到这里多少天。约莫着确实是有一年了,但具体的日子实在是记不清了,而且似乎也没必要记。

  杨清悄悄翻了个身,却一不小心没压住帐篷的边角,北风一下子灌了进来,挤在旁边的伍长焦大一个哆嗦,一声“直娘贼”便骂了出来。杨清抹了抹铁甲上的淤泥,借着帐篷上的小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平旦已过,将要日出,他一巴掌拍在焦大的甲裙上,甲裙哗哗作响,反倒拍得杨清自己手生疼。杨清呲牙咧嘴地骂道:“恁你娘,天都亮了,马上便要擂鼓聚将点兵,少睡一炷香死不了人!”

  都说胡天八月即飞雪,京兆府的天气虽然不如关外寒冷,但毕竟是农历十月份,已是入了冬,若是下大雪也便算了,偏偏迎上了一场连绵十几天的冬雨,雨势来的不大,就像是地上这支泾原军行军一般,不急不徐,但其所带来的湿冷真的要把人的关节都冻脆了。杨清不管是曾经还是现在,都是在江南长大,这样的湿冷让他不免想起了江南的冬天,说实话,还是那种熟悉的感觉。

  但是他熟悉不代表别的士卒熟悉,更何况杨清他们身上穿的还是早春时发下的春衣,风一灌进来,直往每个毛孔里钻,整个人也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为什么不发放冬衣?按照上面将校的说法,等到了长安,天子要我们打仗,总是要给赏赐的,起码出界费不会少。

  没办法,泾原镇太穷了,尤其是三年前刘文喜叛乱后朝廷对待泾原镇越发苛刻,今年做出的冬衣总共没有大几千件儿,杨清他们身为选锋本来还能分上一件,但是上面觉得皇帝会有赏赐,便在出发前让他们把冬衣留给了留后的兄弟。

  雨水浸润了黄土,泥泞的道路更加难行,最麻烦的是甲上、衣裳上都黏满了这种淤泥,黄不拉几,要不是少了一股恶臭,杨清还真以为是某种不好的东西。

  帐篷也只能勉强遮风挡雨,就几片毛毡,地上也铺不过来,一觉醒来,大家似乎都成了泥人。

  而就是这样的天气,杨清他们开始拔营,健儿们收好烂得四处透风的帐篷,将早就破成布条子的毡子裹满全身,用以抵御风雪,当然也能防止甲片生锈。然而不管是帐篷还是毡子早就被雨水打湿,就连铁甲甲片上都挂满了露珠,中衣里又是汗又是雨水,风一吹身上就凉了三分,更别说黏糊糊的十分难受。甲片也麻烦,扎甲做工粗糙,连皮革包边都没有,甲片碰到后颈,跟碰了块冰一样,整个人恨不得一个激灵跳起来。

  黑云压城,遮天蔽日,更兼阴风怒号,淫雨霏霏,即使杨清这一营选锋都是五尺四寸(唐尺约莫一米六七点四)以上的壮汉,也都哆哆嗦嗦地矮了一截。如果不是那毡子下面透露出的精良铁甲与健儿手中锋利的刀枪,可能真的有人会把他们当作一群乞儿。

  他们当然不是乞儿,放在二三十年前,这支队伍还有另一个响彻后世的名字——安西军。而如今,他们是泾原军,在节度使姚令言的带领下前往长安,准备东出函谷,解救正在李希烈猛攻下苦苦支撑的襄城。

  这支部队足足由五千官健以及上万民夫组成,而民夫又多由军兵子弟组成,皆是精壮,再加上泾原地处边塞,民风彪悍,这些民夫几乎是发给兵器盔甲便能成军。

  仅仅只有一万五千人,相对于古籍上动不动数十万大军的会战,这样的人数或许显得微不足道,但是杨清却知道,自己身处的这只队伍,绝对拥有颠覆一个王朝的能量。

  就拿杨清所在的这伙来说,除了他以外的九个军士,没有一个三十岁以下的,年纪最大的焦大马上都要五十了,据他自己喝了酒吹牛放屁说,他还是原泾原军大将焦令谌的亲戚来着,不过别伙的老军告诉杨清,这家话只是恰好和焦令谌是同乡,焦令谌名声也不好,活活被段秀实羞死,真不知道焦大为什么眼巴巴往人家身上凑。

  不过那老军还说,这焦大十几岁的时候就募兵去了安西,后来又入关勤王,这些年来死在他手里的吐蕃番人少说也得拿两只手数,若不是因为每次立了功都会喝酒闹事,可能早就累功成了队长或是营将。

  身为选锋营,其他军士也多多少少有五年左右的军龄,且生得高大威猛,年富力强,唯有杨清的情况比较特殊。

  话说还是一年前,这位杨二郎不知怎么从东南流落到西北投了军,刚来泾原就和原先的伙长起了冲突,仗着年轻力壮外加一身一路飘零练就的拳脚,直接在校场上打断了伙长的腿,当然自己也被打了二十军棍,充作死军。

  没想到就在那年秋天,这孩子不知道从何处认识了焦大,把焦大灌醉之后偷走了他的铁甲,拿着一把手刀,一个人杀入十几名吐蕃游骑之中,等到援兵赶到,被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杨清浑身是伤,铁胄都打烂了,胸前的甲片变得和穿久了的麻布衣一样,一缕一缕的,但是他手里死死的攥着三个西番脑袋,据说上头的韩旻将军很是欣赏这小子,便让他到自己手下的选锋营当了伙长,还送了他两套扎甲——一套自穿,一套赔给焦大。最惨的是焦大,以喝醉丢了甲,被降级成了伍长,正好归杨清节制。

  从此认识的人没有不称他一句好汉,大概只有焦大才会在喝醉酒后痛骂杨清弄坏了自己的盔甲,还有什么诸如“杀的西番不如乃公的零头,到跑到乃公头上屙屎来了!”的鬼话。

  不过杨清倒是没有在意,无他,从重伤昏迷中醒来的杨清,早就不是那个唐朝土著了,作为伟大的、光荣的穿越者队伍中的一员,杨清觉得自己大人有大量,不能和焦大这个粗人计较,甚至还在休沐时好心请了焦大去喝酒狎妓。嗯……此事的结局是焦大因为喝醉了酒大闹妓馆被打了二十军仗,而杨清一夜之间成为男人的梦想也就这样成为了泡影。

  如今一年过去了,在边塞吃糠咽雪一年的杨清终于有机会接近长安,这座渭水之畔的城市,无论是河朔风雨中摸爬滚打的贼子,还是西北高原上咬着冻干糌粑的西番,亦或是生存在这片广袤大地上的每一位普通百姓所向往的地方。长安,一座直到一千年后还让无数人魂牵梦绕的城市,它就是东方的耶路撒冷!而当杨清忍不住向东南望去,不到二十里地,那于渭河平原上耸立的高墙,便是当时东亚,甚至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长安。

  日之东出,终于突破了乌云的阻隔,阳光洒在金色的瓦片上闪着冷冽的寒光——长安城北部仅仅一墙之隔,便是宫城。那刺眼的金色是如此的夺目,一路走来的官健儿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仿佛那映射而出的金光带着某种威压,让人觉得身形都低矮了几分。

  只有杨清知道,这看似无法逾越的城墙而今是多么的脆弱,仿佛是纸糊的一样,只要一根手指头轻轻一戳,就能戳出硕大的窟窿。在那被虚荣与刚愎所培植出来的金光下的阴影,暗藏着不知道是谋划已久还是仓促而行的阴谋。

  杨清在这儿瞎操心,然而普通军士可不会在乎长安城内外的风雨飘摇,他们在边地泾原过惯了张嘴风沙的苦日子,一干军士已经等不及在脑海里幻想着,圣人会给他们发下多么丰厚的赏赐了。

  据说天子身边的神策军每一个都富得流油,能在长安城中置办宅邸。不过这两年山东兵祸闹得厉害,大家这不就是准备驰援山东吗?这样一看,朝廷可能拿不出多少钱帛犒军,但就算赏不了太多钱帛,两件冬衣,一顿带着荤腥的饱饭总能管吧。

  或者说,要是皇帝看上了这支强军,将其收编进神策军也行啊,神策军不是连市井之徒都收吗?

  怀着这样的心态,很多军士甚至在民夫中带上了自己的子弟一起前去求赏。

  怀着这样的心态,这支来自泾原的边军踏上了前往长安最后二十里的路程。

  至于死亡,这些人似乎从来没想过。至于扬名于天下,更像是不可思议的镜中花。

  只有杨清知道,这些,便是这支泾原军的结局,他们必将震动天下,被历史的风沙磨平,深埋于千年的黄土之下终究不是这支军队的结局,而现在只要数个时辰,大军就会行进到帝国的中枢,等待天子赏赐。

  而那个时候,只需要一顿粗茶淡饭,一声慷慨激昂的呼喊,即使贵为天皇贵胄,也要为在匹夫之怒下仓皇逃生的幸运相拥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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