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甘露六年六月,王猛出兵伐燕,在潞川击溃前燕太傅慕容评,并乘胜直取前燕首都邺城苻坚更在王猛围攻邺城时亲自率军前往助战,拿下邺城。前燕皇帝慕容暐出奔辽东,被前秦追兵生擒,前燕在辽东残余反抗力量亦遭消灭,前秦正式吞并前燕。
——第五十三回题引
诗云:篱笆牢时犬不入,苍蝇不盯无缝蛋;休怪人来伐我国,只为我国先内乱!且说慕容垂遭太傅慕容评所忌,复加陷害,在国内立脚不住,又不欲自相骨肉残杀,便不听爱子慕容令之谏,只得含悲忍愤,携带全家老小及慕容恪子侄,远投秦国避难。乙泉戌将吴归闻慕容垂携家西去,急率兵追击,却被慕容令以伏兵之计击退。慕容垂催动军马西行,一边修书,遣使先到长安,向秦主苻坚请降。请降书呈递秦宫,苻坚得之大喜欲狂,直从御座中跳将起来,以手加额说道:“阿弥陀佛!孤得此公前来,大事成矣。”于是急令全班文武,准备出城迎接慕容垂入城。列位看官!须知早在两年之前,苻坚初闻慕容恪死时,便有攻燕之意,只忌惮其朝中尚有慕容垂一人,而不敢发。此时闻慕容垂来投,如何不喜?急令人出城至东效相迎,且唤大将邓羌至于近前嘱道:“卿可带数十人带果酒前往,排列仪仗,以迎慕容将军,孤自后即引百官来也。”邓羌领命而去,秦王自带王猛等重臣随后出迎。
慕容垂发使既去,自引军缓缓而行,前面行至长安地界。忽见一队军马约有百人迎来,为首一将轻裘软甲,于马上扬声问道:“对面来者,可是燕国吴王慕容殿下乎?”慕容垂勒住坐骑答道:“然也,不知将军贵姓大名,因何而来?”那员将闻听,急下马上前声诺道:“某乃秦国末将邓羌,奉我主之命,前来迎候殿下。”慕容垂闻是猛将邓羌,亦急忙下马答礼道:“原来是邓将军,垂闻名久矣。”邓羌即命捧过酒果,进献与道傍,请吴王及家人稍洗征尘。慕容垂心下感动,暗道:“人言秦王宽仁爱客,今观果然如此。”于是立饮了数杯,复上马与邓羌同行,来至长安界口。此后每行二十里一站,均有果品案酒相待,殷勤备至。是日天晚,前到馆舍,早见有百余人列于两侧,叉手侍立门户,又有乐队击鼓相迎。
稍时又有一将骑马奔至,却是秦国排名第二员大将张蚝,来至慕容垂马前施礼道:“奉我主秦王之命,为殿下远涉风尘,特命小将洒扫驿庭,以待宿歇。”慕容垂急下马,与其同入馆舍,见早备筵席相待,水陆毕陈。当夜宿了一宵,次日早膳毕上马复行,不上数十里,只见远远一簇人马到来,当中麾盖之下逍遥马上坐定一人,正是秦王苻坚,左有王猛,右有权翼,亲自出城来接。慕容垂远远看到,早先下马立于道左等候,秦王已至,各令下马前来相见。苻坚执手言道:“久闻殿下高名,如雷灌耳,只恨不能相见。今闻殿下不弃敝邦,前来相投,实乃小王之幸也。”慕容垂急拜伏于地道:“背国之将,承蒙陛下不弃见容,已出望外,陛下如此见重,臣何以克当!”秦王逊谢道:“长安奄有数郡,乃荒邑之地,只恐不堪将军歇马。”于是请慕容垂并辔入城,接连三日盛宴相待,只不提燕国及邺城之事。
慕容垂见秦王如此厚待,心中感念,于是在第四日倾其肺腹之言道:“亡国之臣,荷蒙厚恩,敢不粉身以报陛下!若陛下信得过时,某愿竭尽全力,为陛下平定江南,擒桓温以归,以报深恩。今东晋据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犹不知足,屡使桓温来犯。燕主慕容暐坐拥中原之地,其性暗弱,亦必不能守。某闻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惟有德者居之。况大王仁义布于四海,占西京而即正统之位?陛下若有心图谋天下,臣当竭力助之,愿为马前之卒。”苻坚闻言大喜,复执慕容垂之手谓道:“某欲图中原久矣,奈未得其人相助,亦畏将军守之。今既闻将军披肝沥胆,孤复何忧?某闻圣主贤杰,必相与共成大功,此自然之数也。孤当与卿共定天下,大事若成,必还卿于本国,世封幽州,子孙不替。使卿虽去故国而不失人子之孝,归朕亦不失事君之忠,不亦美哉!”慕容垂父子听了,再拜称谢。
从此君臣相得,于是以慕容垂为右将军,赐金五百斤,在长安与其置以田宅,每有大事,必请至共同商议,毫无间隙。王猛见此,虽是鬼谷掌门之尊,亦无法堪破功名利禄,不免心怀妒忌,于是每自暗地里劝谏秦王道:“某今观慕容垂父子之相,皆势如虎狼,绝非池中可驯之物。主公若再加以重用,譬如假龙虎于风云,则不可制矣。不如趁其立足未稳,早早除之,以免后患。”秦王向来爱才如命,虽对王猛言听计从,闻此言亦大为不悦道:“先生乃是智谋之士,如何教某行此不义之事耶?孤正欲延揽英雄,以靖四海,平定天下;今幸得盖世英雄来归,奈何杀之!且其始至,某便推诚纳之,许以富贵与共,便如对于先生一般无二。匹夫犹不弃言诺,况某乃万乘之主乎?”于是不听王猛,复加慕容垂为冠军将军。
却说梁琛为使入秦,自长安回归邺城,来见太傅慕容评道:“臣入长安,见秦人日阅军旅,聚粮于陕东,阴有东征之意,我两国和协必不长久。今吴王慕容垂又往投之,秦王准纳其降,其与我决裂之意已明。太傅宜为之备,防西更甚于御南。”慕容评问道:“卿观秦王苻坚,乃何如人也?”梁琛答道:“英明而善断之主也。”慕容评又问:“则其谋主王猛,又何如人也?”梁琛复答道:“名不虚传,实乃天下奇士。”慕容评笑道:“卿言过矣,不过一个丧邦流民,山中樵夫,何至于此!”梁琛又将此言奏于燕王,慕容暐亦不以为意。唯皇甫真深以梁琛之奏为忧,遂上疏燕王道:“梁参军自秦国而回,深明其虚实,其奏甚是有理。臣请陛下选将益兵于西边,防患于未然,以保国泰民安。”燕主慕容暐亦不听。
王猛早在邺城安布细作,时刻打探燕国朝廷动静,往返于长安,不时向自己汇报。此时闻细作报说燕国走了吴王,朝廷竟毫无反应,不由好笑,于是来见秦王苻坚,进言道:“今燕国第一大将归降主公,燕主竟置之不问,且不加增设西边武备,是自讨其亡也。主公可使人前去邺城,以报燕国谢我出师相助之礼为由,而观其朝中虚实国策。若其军备严整,我可待之以时;若武备不堪,则即可发兵攻之。”秦王大悦从之,遂遣别驾石越出使燕国。燕主慕容暐亲在太极殿接见,待以国礼,后命太傅慕容评款待。慕容评为示燕国强富,倾其库中所有而待,极尽奢华能事。石越见此,心中有数,遂在席间盛称慕容评之德,燕主之仁。慕容评大喜,自以为得计,尚书郎高泰私下谏道:“某观石越言语虚诞而目光视远,乃观衅之态,其主必伺隙而有所图谋。太傅宜耀我兵强马壮,以折其谋,何乃示之以奢,令其愈加轻视我耶?”慕容评不悦,不听其谏。高泰见此,次日便称病离朝,还归故里去了。
时燕国太后可足浑氏侵扰国政,将大小国事尽委于太傅。太傅慕容评贪昧无已,货赂上流,官非才举,致满朝文武无不怨愤。有尚书左丞申绍不满太傅治政,上疏于朝廷道:“今天下未宁,西有强秦,南有遗晋,皆为敌国,以俟我国之隙,无时无刻不欲图之。今陛下宜精选守宰,并官省职,存恤兵士家眷,使公私两遂,节抑浮靡,爱惜用度,赏必当功,罚必当罪。如此则东晋桓温、西燕王猛可胜,两国可为我所取,岂但保境安民而已哉!”奏疏复落慕容评之手,不予回复。石越在邺城盘桓十数日,四处拜客应酬,遍访燕国朝中权贵,尽观其国衅蔽,于是辞别慕容评,回报秦王。苻坚闻报大悦,于是决意伐燕,问于王猛道:“燕国慕容评揽政,极尽豪奢,不问兵事;又用人唯亲,上下离心,其国可伐矣。奈我既与其结盟,师出当以何为名?”王猛笑道:“出兵之由,尤其现成。前番请我出兵相助之时,燕王允晋兵退后许我以虎牢关以西之地,今遣使讨之,其必反悔。废诺悔约,不攻而何?”
秦王大喜,于是再遣石越复返邺都,索取燕王所许之地。燕王与慕容评商议,自然不舍,于是遣使与石越同至长安,呈国书于秦王道:“前番所许,乃使臣失其辞也。自古邻国分灾救难,理之常事,岂可轻易以国土酬之?”秦王观书故作大怒,当场将国书撕碎,令斩来使。王猛急劝止道:“两国交兵,尚不斩来使,况盟国之间乎?”于是燕使被乱棒打出,抱头鼠窜,回报燕主去了。燕使既出,秦王笑不可抑,对王猛道:“先生神算,常人不及。我欲出兵伐燕,彼国主便将出兵口实亲自送上门来,其听话如此,莫非亦先生所教使之耶?”
王猛亦大笑,于是亲撰讨燕檄文,声言其违约背信之罪,然后请旨出朝,亲引大军五万东出伐燕。出兵之前,忽思前因屡劝秦王诛杀慕容垂而不肯,于是思得一计,故请慕容垂之子慕容令从征伐燕,兼为向导官,秦王许之。大军将行前夜,王猛又突然造访冠军将军府,来向慕容垂辞行。慕容垂留住饮酒,宾主宴欢,约为兄弟,亲热十分,不分彼此。酒至半酣,王猛笑谓慕容垂道:“此去因是伐将军故国,故秦王恐我兄为难,便命小弟勉为其难代为领兵,未知胜负如何,几年方回。既我二人已为兄弟,则兄长临行何以赠我,以为军旅之次睹物思人耶?”慕容垂是个直性汉子,不知王猛欲为陷害,闻此遂解肋下佩刀赠之,说道:“此刀随愚兄征战南北二十余年矣,就赠贤弟。”王猛受而佩之,酒罢告辞而去。
来日五鼓,秦王亲至城外相送,王猛祭了大旗,率步骑精兵五万,以梁成、邓羌为将,慕容令为向导官,浩浩荡荡杀奔洛阳。燕国洛阳守将乃燕州刺史、武威王慕容筑,闻秦军大至,急使人回朝搬兵。燕主慕容暐览武威王告急之书大惊,急宣太傅商议拒敌之策。慕容评奏道:“陛下高枕无忧,臣自遣兵点将,去救洛阳,并退秦兵。”于是点起精兵二十万,亲自挂帅,以乐安王慕容臧为先锋,来救洛阳。慕容臧进驻新安,却先发一万步兵,进屯荥阳。王猛闻报不由笑道:“此真是痴儿学用兵,笑煞姜太公。”乃遣梁成及邓羌各引五千兵前往,急趋荥阳之北迎之,一阵便将慕容臧杀得大败。乐安王此时复又惧敌如虎,急引新安大军败回邺城,反而冲动慕容评后续援军,一齐返身败退。武威王慕容筑被围洛阳,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及闻慕容臧大败而回,只得开门出降。王猛引兵入城,遂得洛阳,关东大震。
洛阳既下,王猛命大军休整三日,其间遂令心腹秘密寻访慕容垂故时亲随,遂访得旧日侍卫金熙于坊间,引入帅帐来见。王猛先以金熙家眷性命胁之,后又赠以厚金,威逼利诱,定下栽害慕容垂毒计。金熙全家性命握于他人之手,此时不容不从,于是依照王猛所教计策,持慕容垂临行前所赠佩刀,前往慕容令帐中,以刀示之。慕容令见金熙持父佩刀前来,不由大惊,便问其何来。金熙便说是自长安而来,并假传主公慕容垂口信道:“我父子当初来投秦国,是万般无奈之举。今观王猛疾我父子如仇,屡有相害之意,而秦王宠信王猛,今后一旦反目,我阖家休矣。今可趁秦军攻燕之际,你我父子复归故国,以将功赎罪。你可寻机先回邺城向天子投诚,为父亦借围猎之请,率全家东还。”慕容令虽然多智,疑虑再三,但来者果是父亲故旧亲随,且又言之凿凿,无可验其诈伪,只得受父佩刀,连夜走奔燕国。
王猛闻慕容令中计而去,心中大喜,于是急修书遣使送至长安,呈递秦王,诉说慕容令弃军逃燕反状,又故令慕容垂得知。慕容垂闻说儿子叛逃,不由大惧,只得率全家趁夜东逃,至于蓝田。秦王苻坚得到王猛奏疏,又闻报走了慕容垂,于是急遣心腹带兵追之,并嘱令好生请冠军将军回来,不得刀兵相见。心腹领命追至蓝田,见到慕容垂,言明秦王相请之意,并再三说明并无相害之心。慕容垂因见全家妇孺皆在秦国境内,自料无法脱身,只得心怀战怵,随使者复归长安,来见秦王,跪地请罪,听天由命。苻坚先释其全家回府,又置酒相待慕容垂,劝慰说道:“卿因家国失和,委身投朕,乃朕之幸也,岂肯相疑?令贤子复归燕国,亦乃是心不忘本,亦人各有志,非为过也。然燕国将亡,岂贤公子一人能令其复存?惜其此去,徒入虎口,于事无补。且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为过惧,而狼狈如是乎!”慕容垂见秦王如此推诚相待,泪如雨下,遂拜别回府,安居长安如故,不生遁逃之心。
慕容令还国,未至邺城便被守令捉住,禁于沙城,令人严加看守。王猛即得洛阳,知伐燕大计非一日之功,乃使邓羌留守金镛,桓寅屯守陕城,自引军还于长安。此时方知慕容垂复被秦王追回留住,不由暗叹:“想是其命不该绝,天意难违。”于是只得暂寝其事。秦王亲出城来接王猛,诏拜为司徒,录尚书事,封平阳郡侯。王猛固辞不就道:“今燕、晋尚未平定,戎车方出,始得一城,若遽受三职之赏,若复克殄二寇平定天下,则何以加封?”苻坚笑道:“苟不使卿稍抑朕意,则何以显卿之谦光之美哉!”遂暂罢司徒、尚书之封。
再说慕容令在沙城闻说秦军退兵,而父亲不见归国,已知是中了王猛离间之计。自忖终不能免于慕容评诛戮,于是密谋起兵复反。因沙城中屯守数千人皆为父亲旧部,于是加以厚抚,引众东袭威德,下而据之。周围诸屯守兵闻说吴王公子慕容令起兵,群起而应。幼弟慕容麟闻兄长在威德,亦引部从五百人从龙城奔来相见。慕容令既问其弟道:“威德太小,且乃四战之地,不足以屯军。龙城乃北部重镇,我欲取之;弟从龙城而来,可知彼处虚实如何?”慕容麟说道:“龙城守将乃渤海王慕容亮,只有五千军驻守,取之是也。但龙城坚固,易守难攻,我兄无攻城之具,急难得下。不如小弟潜归龙城,与兄里应外合,打开城门应之,如何?”慕容令大喜,于是毫无怀疑,即派弟潜归,并约好日期,来日计取龙城。
慕容麟见兄长听信己言,心中大喜,遂复留五十人与兄,令为向导,慕容令喜而纳之。列位看官!你道慕容麟是真心欲助慕容令起事的么!其实非也,是来诓诈其兄为真。说话人遍观二十四史,亦极少见慕容麟此等奇葩之人,背父害兄,毫不含糊,只为自谓不受父亲宠爱而已!且说慕容麟回至龙城,即刻入见从兄渤海王慕容亮,出卖亲兄慕容令,说如此如此,某已安排奸细在慕容令身侧,来日必能斩之。慕容亮大喜,二人计议已定。数日之后,到约定之期,慕容令果然率军前来,攻打龙城。慕容亮引兵出城迎战,不敌慕容令之勇,只一阵败回城内,扯起吊桥,闭门不出。当夜,慕容麟引部从登上城楼,依照事先约定信号,点燃三堆篝火,令人打开城门。慕容令在城外见到篝火,知道兄弟已经得手,不由大喜,遂亲引军前来夺城,使慕容麟所留五十名骑兵紧随身后。待到城下之时,见城门大开,慕容令愈信兄弟诚心助己,遂将马一纵,直入城门。那五十骑随之而进,身后步军跟入不及。
慕容令方入瓮城,忽听一声炮响,火把大举,照如白昼。慕容亮引军三面排开,将慕容令及五十骑围在当中,笑道:“叛国之贼!你今自投罗网,已入我瓮中,还有何说?”慕容令大惊,高声喝喊:“我弟慕容麟何在?”话犹未了,身后一人应声答道:“奉慕容麟之令,杀你之人在此。”人随话到,刀随人落,已将慕容令挥于马下,瞬时身首异处。来者非别,正是慕容麟所留五十骑中首领,自也武艺不俗,刀法精奇。慕容麟在城上见斩了兄长,这才下城言道:“父亲向来宠爱于你,说你足智多谋,远非我等兄弟能比。今日如何,还不是死于我手?”慕容亮闻得此语,厌恨不已,亦不去理他,只将手中大刀向空中一举,代替军令,引三千部众杀出城外,将慕容令首级高挑于旗杆之上,向城外诸军叫道:“慕容令谋反,已被斩杀!尔等还不归降,更待何时?”众兵见果是主将首级,不由一哄而散。
列位看官!那王猛一生光明磊落,所用之计亦都堂堂正正,唯因妒忌苻坚对慕容垂宠信,用此离间之计害之,算得上是阴毒至极。故亦因此伤了阴德,致令自己折却不少寿算,英年早逝。论说此计必是百发百中,绝无失算;争奈秦王苻坚乃宽容爱才之君,竟至对慕容垂推诚相待,绝不信其造反,方未中计,留了慕容垂一命。即便如此,以慕容令之聪智,毕竟还是终未识破,复又摊上这样一个奇葩兄弟,可叹身死。王猛此计虽终未要得慕容垂性命,但葬送了慕容垂身后希望所在,亦可谓后患无穷。其后慕容垂复立燕国,将第四子慕容宝立为世子,又十五年后因慕容宝昏庸无能,导致参合陂惨败,尽毁其父基业。设若慕容令不死,参合陂一战焉能失败?则必胜北魏,甚可一统江北之地。王猛毒计如此,乃其一生之短。
闲话少叙,书归正本。却说晋大司马桓温闻秦王伐燕已破洛阳,急聚部下问道:“今秦国伐燕,公等以为究竟如何?”司徒长史车胤道:“邺必亡矣!我之家属皆在河北,兹亦将为秦虏。”桓温惊问:“何如此言之凿凿?”车胤答道:“某尝学星占,且好验古。昔吴国伐越,史墨曾道:‘不及四十年,越必吞吴,只因越得岁星临照。’杜预注道:‘此年岁星在吴、越分野,而吴先兴兵,故受其殃。’其后越果灭吴。岁星乃东方木精,苍帝之象,所在之国不可伐,但可以伐人。今福德在燕,而秦兴兵伐之,必灭其国。然秦虽得志,而燕国复兴,亦不过一纪之间耳。”桓温虽通易卜之术,但闻车胤妙论,便即无语以对。
史说车胤字武子,南平新洲人,曾祖车浚曾任孙吴会稽太守,父车育官至吴郡主簿。南平太守王胡之以知人闻名,见车胤而对其父车育说道:“此子将耀足下门户,可使其学有专攻。”车胤自幼勤奋不倦,博学多通,但家贫缺少灯油,遂常于夏夜以丝袋盛装数十只萤虫作照明读书,夜以继日。及至年长,风姿美妙,聪明机灵,敏捷智慧,在乡里极有声望。桓温做荆州刺史时召车胤为从事,因而重之,引为主簿,后迁为别驾、征西长史,显名于朝廷。当时朝中只重世家大族,惟车胤及吴隐之二人,是以寒素博学知名于世者。车胤善于赏评,于是当时每有盛会,桓温必邀车胤出席。若车胤不在,众嘉宾则说“车公未坐,满座不乐”。以至其后仆射谢安当政,每逢游集之日,亦必设筵席恭候车胤。宁康初年,朝廷封车胤为中书侍郎、关内侯。晋孝武帝讲解《孝经》,仆射谢安侍坐于旁,尚书陆纳伴讲,侍中卞耽伴读,黄门侍郎谢石、吏部郎袁宏手执经书,车胤与丹杨尹王混选取文句,当时舆论共谓荣耀盛事,其后累迁侍中。因其又善星占,桓温今此一问,故就其事说之,后果应其言。
桓温闻车胤如此决断,无言可答,于是问于郗超道:“若果如车公所云,今王猛伐燕,则势在必得。倘其破燕,必有窥觎江南之意,我则以何计防之?”郗超献计道:“此事易也。可发徐、兖二州民夫,筑长城于扬州广陵沿江之地,明公亲率重兵镇守广陵,则秦虽有百万之众,亦不能飞渡。便是当年曹操、曹丕父子,亦只能望而兴叹,终其一生不能过江。”桓温因前番不听郗超再三劝谏,以至北伐大败,一直深自愧悔。此时听罢此计,深然其妙,即遣使发徐、兖二州役夫两万,使筑长城于广陵,未经百日而就。桓温观长城于江上,心甚喜悦,于是引领众将徙镇广陵,以防秦军来犯。当时长城虽修筑完成,但因征役频繁加之疠疫并发,民夫死者近半,因此百姓无不怨嗟,于前番北伐兵败之后再次归罪于桓温。当时有秘书监孙盛字安国,奉晋简文帝之命作《晋春秋》,直书时事。孙盛因见桓温枋头之败,又作广陵长城使百姓苦役难当,于是直书其事于《晋春秋》之中。桓温闻之而惧,阴使人前往长沙暗访之,使者回报:“孙盛所作《春秋》书稿内详叙枋头战事,谓明公进无威凤来仪之美,退无鹰扬搏击之用,徘徊于湘州,将为怪鸟。”桓温大怒道:“枋头虽然有失,安可直书吾过于史书中耶!”于是唤从事王珣前去长沙巡按,收孙盛父子前来。王珣领命,带随从至于长沙,称孙盛收受百姓贿赂,以槛车收其父子送至广陵。桓温私见孙盛,问道:“卿作《春秋》,贬我不堪。某与你向来无仇,何敢直尽书我之失耶!”孙盛毫无惧色,昂然答道:“我作《春秋》,乃奉天子之命,以正王法,安敢稍凭私意?昔韩信辅汉,亦尝败于楚军;孔明佐蜀,亦曾败于吴国。枋头一失,不掩明公大功于国,何故因某直书而发怒耶!”
桓温无辞以对,遂释其绑缚令出,却留其子孙放于帐中,说道:“枋头一战,委曾失利,但何乃如令尊所言如此不堪!若此史得以刊行于世,则卿之三族,恐不能保全。卿且回见令尊,慎思议之。”孙放骇然,再拜致歉道:“明公息怒,待某回去与家父说知利害,请其改易此段。”桓温脸色稍霁,于是嘱其改易放归。孙盛父子还于长沙家中,孙放日思桓温恐吓之语,心惊胆颤,忧虑如焚。因知父性极其方严,不敢轻易启唇劝谏。踯躇数日,终于思得一计,便率诸弟子侄齐至厅堂,共请孙盛升坐,稽颡号泣于地道:“桓温乃世之奸雄,尽人皆知。大人若不改书《春秋》中枋头一事,则被其报复,我家百余口必遭其害,死无噍类矣。”孙盛亦甚为哀悯,但不为所动道:“若改其事,则此史无用,后人将骂我百世。某宁死,决不更改!”孙放无奈,只得私自改之,使人送书稿与桓温阅看,桓温始转怒为喜。
且说秦王苻坚闻东晋在广陵筑城自守,并无北进之图,于是大喜,再无南顾之忧,乃命王猛为帅,统大军兵出长安,大举伐燕。秦王亲送大军于灞上,执王猛之手嘱道:“朕今委卿以关东之任,当先破壶关,平上党,长驱直取邺城。兵法云‘迅雷不及掩耳’,正此谓也。大军前发,孤当亲率万众随后继贤卿,舟车粮运水陆俱进,卿勿为后虑。”王猛拜谢道:“臣仗陛下威灵,奉必成之算,荡平残胡,如风扫落叶,则不烦銮舆亲犯尘雾,但速敕有司诸官,早为布置鲜卑归降之后,其降民分派居所可矣。”苻坚闻言大悦,即率百官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