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邵兴旺请梅香香一家到新沣大酒店吃团圆饭。
秦三块、马河山、李振山、张德力、白亚亚、胡力争、侯文荣等人都在场。众人喝了酒,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
饭桌上,秦三块眼神看起来,比先前有了更多光彩。他也许不认识面前的女人和孩子,但他能够感觉到这些人跟他有一定关系。
因此,整个吃饭过程中,秦三块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带着善意,除了“谢谢,大家都快吃”之类的客套话之外,再没别的言语。
吃完饭,邵兴旺将梅香香一家人安排到酒店住下。
“大姐,明天我还比较忙,就不来送你了。你和大哥孩子在酒店门口坐886路车,就能坐到秦都火车站。”
在酒店大厅交代完事情,邵兴旺和秦三块、马河山、李振山,分别骑乘两辆摩托车回学校。张德力、侯文荣、郑一燕、乔美娥四人叫了一辆出租车。
众人回到学校。
邵兴旺走到宿舍门口,从手提包里掏钥匙开门,却先掏出一个鼓胀的信封,借着门口的灯光,邵兴旺发现信封里塞着钱。
邵兴旺心想,真是喝酒把人喝糊涂了,梅香香啥时候把钱塞到他的手提包里?
邵兴旺回忆着,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邵兴旺发现信封上有字,门口灯光灰暗看不清,于是赶紧掏钥匙开门。
打开门,打开灯,邵兴旺看到信封上写道:“狗子:这钱还是留给三块吧。钱虽然不多,但这是我的心意。你一定要替孩子他爸收下,不然,我一辈子良心难安。香香!”
“大姐!你好仁义啊!”邵兴旺手拿信封,不禁感慨。
拿起手机,邵兴旺想给梅香香发条信息替秦大哥表示感谢,打开对话框,却先看到梅香香的留言:狗子,谢谢您。我和秦三块虽然只比你和荷花大两岁,你们却对我俩如亲哥嫂一般。钱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一辈子良心难安。
邵兴旺回复:梅姐,您放心,有我狗子一碗饭,就绝不会让秦大哥饿肚子。有我狗子一张床,就绝不会让秦大哥淋风雨。保重!后会有期!
梅香香回复: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我们还做好邻居。后会有期!
第二天早上10点半,众人正在操场观摩胡力争的教学示范课,邵兴旺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
邵兴旺低头一看,是堂哥邵兴隆打来的。
邵兴隆在电话里说:“狗子,快,赶快往回走,咱大(大,读音为“达”,秦地方言,爸爸的意思。作者注),咱大老了。呜呜呜,呜呜呜……”
听到消息,邵兴旺只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邵校长,你怎么啦?”马河山问。
“领导,你怎么啦?”张德力问。
白亚亚和郑一燕老师也赶紧过来扶邵兴旺。
“没事,没事。”邵兴旺恢复了知觉,说,“大家继续听课,我没事没事。”
“我扶你到办公室坐一会儿。”马河山扶着邵兴旺朝办公室走去。
邵兴旺走进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马河山倒了一杯水,递给邵兴旺,然后问:“校长,你哪里不舒服?要不我把你送医院去?”
“我父亲刚去世了。”邵兴旺满含泪水地说道。
“啊!”马河山大吃一惊。
的确,邵振邦老了。
这个三十三岁才娶上媳妇的大龄青年,如今,平平淡淡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作为一个地主的儿子,一个老实巴交的菜农,这辈子干得最漂亮的事情就是生了一个名叫“狗子”的儿子。
乡下人讲:七十三,八十四,阎王找你商量事。邵振邦即便小心翼翼,还是没有逃脱这个民间“魔咒”。
秦都人,把人去世叫“走了”,新沣人,把人去世叫“老了”。
马河山骑着摩托车载着邵兴旺朝邵家棚驶去。
摩托车上了国道,又转进乡道,五十分钟准时到家。母亲刘云朵趴在丈夫邵振邦的遗体上痛哭,众乡亲围在旁边规劝。堂哥邵兴隆刚送走120急救车,现正在家门口招呼前来帮忙的乡党。
邵振邦天刚亮就到菜地忙碌,这是他几十年的老习惯,结果今天上午却突发心肌梗塞,倒在菜地。
堂哥邵兴隆到菜地找邵振邦借“三蹦子”,发现邵振邦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于是赶紧呼唤路人一起施救,并拨打120急救。120来后,发现人已经死了,便将邵振邦送回到家里。
到了下午,灵堂搭建好了。
陆陆续续有亲戚前来吊唁。
邵振邦躺在“冰棺”里,上面盖着黑布。邵兴旺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一直低头流泪,默默不语。
下午四点多钟,儿媳赵雨荷、孙子邵谦诚和孙女霍艺德回到新沣,回到邵家棚。
第二天,邵兴旺见到了许久未谋面的亲戚。
小时候,曾经一起玩耍的表哥表姐们,现在大多都有了孙子,有的甚至还有好几个。
看得出,周围的人都是一副忙碌碌的样子,堂哥邵兴隆招呼着前来吊唁的亲戚上香、磕头,然后就是招呼大家喝水吃饭。
到了新社会,红白喜事开始讲究移风易俗。
现在亲人去世,很少再见到二三十年前老人去世时,那种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邵兴旺很小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亲人去世,有的亲戚是在真哭,还有一部分人是在进行一场哭的表演,有的人还利用这样的机会哭自己,排泄内心压抑许久的痛苦。
从昨天到今天,堂哥邵兴隆请的响乐班吹拉敲唱就没有停歇。
响乐班是花家堡子的。这帮子人是职业吹奏师,在新沣县城一带专门从事这个行当。
张家庄还有另外一伙人,他们专门从事娶妻生子这些喜事的吹奏和表演。
正所谓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各的生意。
这伙人一会儿吹奏的是经典的哀乐声,一会儿又是欢快的流行曲,一会儿又站出来一个人,带着墨镜唱着跑调的流行歌。鼓点的节奏足够快,唢呐的声音足够亮,尤其是小号、长号的声音足够响。够响就行,红白喜事,要的就是这样吵翻天的感觉,不吵不闹就不叫过事。
邵兴旺喜欢安静,遇到这嘈杂的“农业重金属”声响,耳根子一直发疼,但他却发现,前来帮忙的乡党、前来送别父亲的亲戚都自自然然,该干啥干啥,一副只管眼前事,不闻吵闹声的样子,好像就他一个是另类。
一会儿,哀乐便响起。
邵兴旺想起父亲生前所受的苦难和委屈,不禁又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