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招呼,几个人迅速整理完毕。我率先出去,从几个男员工的包围圈中把吴雅妍解救出来,拉着她往外走:“再给我当回司机,跟我们去个地方。”反正闲着无事的她今天铁了心要当我的小尾巴,我索性顺水推舟乘人之美。
留小杨值守,一行人上了车,当小朱报出地址的时候,正准备按地址开导航的吴雅妍咦了一声,把手机往一边一扔:“我知道地址,走吧。”一脚油门,坐在副驾驶的我立刻捂住了心口。
走到一个路口,老胡让停车,他匆匆跑去路边的药店,等他出来上车,手里拿了一盒晕车药和一瓶水默默递给我。小朱默默装透明,吴雅妍同样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又偷偷从后视镜里看了老胡一眼,一副了然的样子,却把车开得平稳了。
车内的气氛突然变得怪别扭的。
说实话,老胡这些年做得并不怎么样。原本是大学经济系老师的他,最初是被电视台重金聘去的,他干了几年,决定辞职,辞职后一直在职场频频跳槽做职业经理人。当初的他是颇有理想的,可等他发觉西方的这套管理模式在中国这个二线城市行不通后,已经老大不小。经验已经不是他的优势,年龄却成为了他晋升的阻碍。他沉迷了一段时间,收拢了这些年积攒的资源,自己当老板,开了家广告公司。也许他是不被命运眷顾的那类人,等他自己开公司,广告行业江河日下,他所擅长的电视和平面媒体已经日渐萎缩,呈不可逆转之势。老胡迫不得已,重新调理战略,与人在郊区办了个小型加工厂,开始做户外的标识工程。他的这次调整,我同样觉得不怎么样,不过是追着夕阳跑罢了。
今天我们要去洽谈的华鼎集团,最初只是一个建筑公司,后借着房地产政策的东风,进阶成建设集团,涉猎能源、科技、教育,最近几年更是大举进军医疗行业,用了普田系的套路,不停地收购下面一些县市的二级医院。老胡曾经的一个手下进了华鼎,在一个分公司做副总,分管基建采购这一块。老胡已经私下做了多次公关,两人达成了某项协议。但是,象华鼎这种公司,这种几百万的项目,每个能伸一只手的领导都会有些私人关系,老胡靠着私人关系只是有了进场参与的机会,项目进行过程中的不确定因素仍然很多,最后的结果没人敢打保票,还是要拼一拼实力,拼一拼呈送方案的。
吴雅妍把我们送到总部大楼的地下停车区,我嘱咐她一番,和老胡小朱一起上楼。
上到一层,电梯开了,上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两人明显是上下属关系,女的神色恭谨跟在男的身后,男的有五六十岁,衣着考究,身材瘦削挺拔,脸上线条冷硬,特别是他的法令纹,如刀刻一般,愈发让他有了一丝威严的气势。他进电梯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电梯上行了一层,我盯着男人修剪整齐的鬓角不由得一机灵,我认得他!
电梯门开了又关,又进电梯的人冲男人叫吴总,举止恭敬有加。老胡暗暗碰了碰我,神色明显变得紧张。我一下明白过来,眼前站的,是华鼎的董事长,吴建国。是了,眼前的吴建国就是我当年认识的那个吴叔叔,我找了许多年的吴叔叔。
电梯到十六楼,老胡又碰碰我:“到了。”
我正准备挪步,男人却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轻轻地叫:“如琢?”
我啊地应一声,笨拙地努上一脸谄媚:“吴总!?”
“如琢,看来,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吴建国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我的脑子一团糨糊,愣愣地看着他,立成沙雕。看吴建国的架势,他是要继续上楼的,但他并没有想结束跟我的谈话的意思。老胡眼明心到地低低跟我说一句:“我们先过去,你先和吴总叙叙旧。”然后轻轻躬身冲吴建国叫了一声吴总,和小朱下电梯而去。
我略略清醒,心领神会,老胡这是要我抓住这次从天下掉下来的机会和吴建国套近乎。即使他不说,我也不想放弃这次机会,我找了他这么多年,他终于在我眼前,我已经使唤不动我的腿。
电梯里只剩下了我和吴建国。
“如琢,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吴建国严肃的脸突然笑了一下,露出两个酒窝,装出调皮可爱的样子:“你是不是大灰狼……”
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我轻笑,点头。我只笑,不语。
他爽朗地大笑,满眼的宠溺之色一如当年:“小丫头,长这么大了,这一晃就十几年了,太快了。”
电梯到了十九层,门开了,吴建国立刻正襟而立,冲我一伸手,压低了声音说:“走吧,大灰狼,跟叔叔去聊一会儿。”
我天生对权势没有什么概念,可能是我小时候在姥爷的办公室里见识过各路部长进进出出的缘故。又或者我见过他当年落魄的样子,虽然他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吴下阿蒙。他说我是大灰狼,我就觉得自己已经真的成了大灰狼,比他厉害得多的大灰狼。
跟着他进了他宽大明亮的办公室,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的大玻璃窗照进来,窗边的几株高大绿植枝叶茂盛,显然有人在精心伺弄打理。阳光延伸的桌角,一盆黄色的月季,花瓣繁复,吐了一室的清香。
看见那盆月季,关于吴建国的那页记忆才真正打开。
当年,他曾送过母亲一盆黄色的月季花的。母亲喜欢月季。理由很简单,好打理,又常开常新,看着喜庆。母亲生命里喜庆的事情不多。吴建国的出现,曾算是一个吧。
“你母亲还好吧?”果然,吴建国以这样的问候开头。
“挺好的。”我在他的示意下,在沙发上坐下。
“她退休了吧?”他坐到了我对面,烧水泡茶,“喜欢喝什么茶?天凉了,女孩子喝红茶好,滇红?”
我点头:“退了,退了半年了。”
“还是公职好,可以退休,可以享受一下生活,你看我,永远没有退休那一说。”他往我面前的空杯里倒上茶,我根本无心去看茶汤的颜色,端起来就喝,烫得直伸脖。我的不能言说的痛苦在他看来只是拘谨,看我的眼神愈发意味不明,“你父亲,老文他,最近可好?”
“不知道,我已经快一年没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他还是春节前,朋友送了几箱芒果,我给他送,楼都没上,只在小区门口跟他说了几句,您也知道,我妈最恨我联系他了。”
“他们……唉,其实,这些年最苦的是你呀,如琢。”
这是我的软胁,最不堪提。我红了眼眶,但我低头喝了一口茶,把心头泛起的酸涩硬生生咽了下去,抬头微笑着将肚子里的溢美之词搜罗一遍:“叔叔,您最近这些年做得真不错,您这是雄才大略,胆识非同寻常……我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你。”
吴建国哈哈一笑:“你今天来是……”
“哦,我是来谈合作的。”终于说到了正题,我不禁坐直了身体,顺手把手边的资料递给他。我虽然激动,但脑子还算清醒,这样的机会,我怎么会放过。如果我能打通上层,下一步的招标我们就更有把握。我不能辜负了老胡的重托。
老胡的信息也发过来了。他问我怎么样,我简略跟他说了下情况,老胡当即立断,不用我下楼参会,我只需安心坐着跟吴总喝茶叙旧拉家常就行。
我突然有些烦老胡,他不停发信息,总是打断我拉到十几年前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