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只身手矫健的猿猴,三两下便跳入河沟,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他跳下去的。他接过我递给他的安全帽,眼里的赞许一闪而过,柔声问:“怕么?”
我狼狈地抹抹脸,握了握胸口吴老头给我的玉牌:“不怕,有佛祖和吴老头保佑。”
他点点头,拿起一块大石,咣地一声,将倾倒货车的前玻璃砸烂,高声问:“几个人?”
“一个......”里面的货车司机呻吟着说。
吴建国半个身子探进去:“卡在哪里了?能动吗?”
“没卡住,腿没事,但是头晕,妈的,肩膀疼,一只胳膊动不了,好像断了......”
吴建国跳进去,半天,拉出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男人嘶嘶呼痛,一只肩膀塌垂着,好歹能倚着车头站住。
吴建国问:“能走吗?”
男人咬牙点点头:“能。”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沙石如瀑。倾倒的货车成了我们最好的屏障。
躲在车下,吴建国撕掉一只袖子,用布把司机头上的伤口缠住,把安全帽给他戴上,等震波停止,他又爬进车里,从里面扔出一捆绳子,两包方便面,一瓶还有半瓶水的水杯、一件破外套,手里掂着一个大扳手爬了出来。三人艰难地爬上公路,我躲避着零星滚落的石头,有些茫然:“老吴,咱们去哪儿?”
吴建国低头掏出没有信号的手机,试着拨了几次无果,抬头看看天,又望了望身后依稀完好的公路:“往回走。”
天,开始下雨。
沿途随处可见被泥石流半掩的或是翻入路沟的车辆。幸存的人自发地进行救助,艰难行进的队伍不断壮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都还没有巨大的惊恐里回过神来,默默迈着机械的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闷头走路。雨,越下越大。脚下的路,时有时无。余震,一波接着一波。莽莽群山,像狰狞的怪兽,随时能扑过来将人吞噬。
脚下的河水越来越深,轰轰隆隆的怪声越来越大,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往山上走,河道被堵,马上就会形成堰塞湖,所有人都会完蛋!”
一群人像被惊飞的鸟,瞬间四散,开始奋力往山上爬。
我抹抹脸上的雨水,咬着咯咯作响的牙齿,叫一声吴建国,他看了眼叫张成功的货车司机,架起他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走,上山。”
吴建国一手扶张成功,一手用大扳手挥开一人高的灌木丛开路,我跟着他俩手脚并用地往山上爬。雨水和汗水混和着往下淌,粘了泥水的裤子沉重如铁,鞋子里的脚已经没了知觉,脸上和胳膊上都被灌木划伤,血还没流出来便被雨水冲掉。我只是机械是走,机械地爬,在此时,世界之大并无一块可以可供躲藏之地,喘息,休憩,坐以待毙或是等待救世主都只是妄想。即使前方等待我们的是死地,我们也要走过去。求生的本能就是要向前走,向前走......
爬到半山腰,吴建国看我实在吃力,便停下,用绳子一头捆了自己的腰,一头让我抓住,把那半瓶水递给我,我也顾不得洁癖不洁癖,喝了一半,剩下的他俩两人分喝了,继续爬。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爬上山顶,天空像扯上了黑色的幕布,瞬间黑了下来。天地之间,仿佛除了无止尽的雨,再无倚傍。我力竭,手上一松,脚下一滑,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坐进泥地里叫:“老吴,我走不动了。”
张成功挣脱吴建国的搀扶,喘着粗气说:“吴哥,是我拖累你们了,你不要管我了,你带着她走。”
吴建国将他扶坐到一块石头上:“先休息一下。”
我又喊一声:“老吴。”
他回过来拉我。
他的手仍有一丝温热,我一把紧紧抓住,浑身打着颤,哭着问他:“我们还要走多久?我们走去哪里?”
雨水顺着他贴在额头的头发往下淌,流过他刀刻般的皱纹,流进他喘得像风箱一样衣服上晕染着斑斑血迹的胸膛,狼狈,疲倦。他的手上用了力:“不管去哪儿,我们必须走,不能停,一停,我们会失温,会冻死在这里。”
“反正哪里都在地震,怎么样死都是死,让我死好了。”
“胡说什么,你还年轻,不能死。”
“不,我的心早就老了,让我死,我就要死在这儿,我死了,你就可以娶小史了,她年轻,她漂亮......”我坐在泥水里嚎啕大哭。
好了,我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了。自从和吴建国重逢,再费尽心机与他结婚,我一直想找回年少时的感觉,我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我可以任性,撒泼,不讲理。但我已经长大了呵。懂得越多便越不敢放肆,如果左右是个死,那就来个痛快。
“快看,”张成功大叫,“吴哥,小文,你们快来看,那里有灯光,山下有灯光!我们有救了!”
顺着他的手指,望向山下那一点隐隐的灯光。那一点星星般的灯光在山下的一个山坳里,若有若无,飘渺之极。我一下忘了哭,像狗一样爬过去,支起身,半信半疑地问他:“你确定是灯光?”
“我确定。”张成功砰砰地拍胸脯,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包方便面,撕开包装,小心地掰一半,递给我:“小文,你不能死,你也不会死,别哭了,留点力气,吃块面,吃饱咱下山。”
他故意没有给吴建国,他传递给我的信息是,你看,我只给你,不给他,他坏。像小孩子过家家。
小时候吃方便面,我最喜欢把调料撒到面块上,干着吃。那种酥脆焦香的味道是一个孩子不知忧愁的小小快乐。而如今,手里的面软塌塌地,根本尝不出滋味,但我唯恐掉落一点碎渣,用手捧着,终于还是决定分一块递给吴建国。我们三人爬这么陡峭的山,全靠他拉一个扯一个,体力消耗最大。如果不是他快速决断带着我和张成功上山,如果不是他常年跑步健身,我们可能已经葬身山底。
他倚着一块大石喘息,眼睛半眯着,给我一种无论我做任何蠢事说任何蠢话,他都不会跟我计较的感觉,我知道,这可能都是错觉,他的威严和不容侵犯都被他隐在了他半耷的眼皮底下。他看着我手里的面,无声接过,手指交错的瞬间,脚下又是一阵震动,我眼看着他身后所倚的那块石头晃了晃,我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把将他往怀里猛地一拉,大石喀嚓一声砸断一棵碗口粗的树,轰隆隆滚下山去。
石头滚落的声响良久不绝,我双手紧紧地㧜抱着他,与他脸对脸,半天,发不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