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方泽的一再邀请下,我和她一同飞去BJ参加她们这个项目最后的产品发布会。
跟她相比,我只是一个混在二线城市的小圈子里,自我感觉良好,其实却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山炮加土鳖。这两次去BJ,大城市充满活力的文化氛围和气息,拥有无限可能的机会和舞台,都是我之前从未感受过的。机缘巧合下,我与她们这些年轻人一起工作这半年时间,所收获的不只是认可和金钱,还有新的思维和眼界,这些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虽然我在婚后跟着吴建国也出席过一些高级商业宴请,但我只是躲在他背后的影子,而这次,是我用能力自己挣得的一席之地。
下了飞机,我一取消飞行模式,手机里的信息便呈爆炸式响了起来。
全都是大白发的:如琢,你手机为什么关机?如琢,手机开机回电话。如琢,我快受不了你哥了。如琢,你怎么还不回我?如琢,你哥是不是有受迫害妄想症?如琢,你再不回我,我要疯掉了。如琢,你能来BJ一趟吗......
原本一路的开心期待被大白的一通信息砸得一阵哀鸣。他们两口子又在闹哪出?我来BJ好像是专为打飞的来劝架的。
方泽凑过头,看到我手机里的信息,不禁问:“嫂子怎么了?她和同哥又吵架了吗?”
我叹口气,把电话拨出去,铃声只响了一下,便被大白接起,鼻音很重,像是哭过:“如琢,你在哪儿?”
我也不用再多说废话,回她:“你等我,我现在马上去找你,半个小时后见。”
挂了电话,我对方泽说:“咱们分开走,我先去同哥家里看看。”
方泽伸手拦一辆出租车,拉我上车:“走,我与你一起。”
两人风风火火地赶到她家,还没进门,便听到孩子的哭声。方泽冲我耸耸肩,我也无奈地对她展颜强笑一下,抬手敲门。
大白过来开门,二姨抱着孩子在她身后,两人的眼睛都是红的。
客厅实在是小,人一多便转不开身,更别提要说悄悄话。在这种不明状况的氛围中,我只用眼神无声地向大白讯问。
大白一指朝北的那间次卧,未语泪先流:“你哥在里面,已经三天不吃不喝了。”
二姨呐呐不成言,只叫了声“如琢”,将头挨着怀里的小婴儿,眼睛又红了。
我推门进去,脸色苍白消瘦的同哥靠墙歪坐在蒲团上,听着音乐乐,闭着眼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
我叫一声:“哥。”
同哥低声喝一句:“滚出去。”
我吓了一跳。从小到大,同哥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不可置信地呆了一呆,身后的方泽悄悄地拉我衣角,我连忙退了出去。
孩子又开始哭,先是低哼,渐渐开始大哭。二姨抱着孩子说:“我带宝宝出去转一圈,她在家里呆了一天,可能是烦了。”
等二姨带孩子出了门,我便急切地问:“大白,这是怎么回事?”
大白站去窗前,背对着我们,已经完全瘦下来并比原来还瘦的背影开始颤抖:“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好好的,突然你哥就成这样了。”说着,捂着脸开始哭,从抽泣变成呜咽,像被打残的野狗。
“是不是同哥压力太大了?你没有宽慰宽慰他?”
“我倒是想,但他不跟我交流。”
方泽过去揽上她的肩:“嫂子,我哥是不是得了抑郁症?”
大白转过来,脸上挂着泪,却带着冷笑:“抑郁症?我刚生了孩子,孩子每天哭闹,吃不好睡不好,得抑郁症的不该是我吗?”
我对方泽的说法也将信将疑:“抑郁症?这是最聪明的科学家该得的病?大白,同哥这些天都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
“就是有一天回来,宝宝在哭,他大吼一声,叫孩子别哭,然后摔了门口的花瓶,我和奶奶吓了一跳,孩子也吓着了,老半天才又哭出声,后来他就把自己关到房间,先是躺在地上听音乐,一边听一边流泪,我喊他他也不应,只喃喃自语,说这个世界太虚幻,都是幻觉,皮囊是他的监狱,他被困住了......”
方泽再一次肯定地说:“嫂子,我哥就是抑郁症,送医院吧。”
我和方泽对视,她眼睛里的坚定令我乱糟糟的思绪终于肯回拢,迅速地梳理了思路,认同了她的建议,对大白说:“咱们现在带他去医院。”
说走就走,三个女人再一次闯进房间,不由分说地拉起同哥,不顾他的挣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弄下楼,塞进出租车,嘱咐大白先在家照顾好孩子,等我们消息,直奔医院。
在BJ方泽比我熟悉。她在车上打了个电话,吩咐司机:去协和医院。
方泽陪着我在医院折腾了两天,从协和又转去安定,一番检查下来,医生确诊:抑郁症。
人的恐惧都来源于未知,既然同哥的病情被确诊,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屯。大白给同哥请了长期病假,按照医嘱,我们先是在医院治疗了几天,等同哥的情绪稳定,又是方泽安排,让二姨和大白和孩子带着同哥去了南方的一家带有医疗性质的疗养院。
因为同哥的病,我来BJ的目的——参加产品发布会的意愿落空。送走了他们,BJ已进入深秋。塞外的风吹过来,带着肃杀之意,将一座方城吹成一片灰色。我因为过度劳累焦虑,再次病倒。
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引起的咳嗽和严重的鼻炎,头疼,头晕,咳个不停,每天几乎要坐着入睡。方泽的工作告一段落,休了年假,带我去看了中医,又把我接到她那里,在家照顾我,坚持要我等病好了再走。
方泽住在朝阳区,是高瞻远瞩的小舅妈早年间就已经给她备好的房子。她把时间安排得很满,晚上带我去参加各种聚会,混迹于各种设计师、作家或是搞舞台剧的形色各异的所谓艺术家之间。没聚会就看小剧场,去德云社听相声,每天睡到自然醒,白天泡一壶茶开始窝在沙发上聊天,从我们分开后开始,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像两头反刍的老牛,哭了笑,笑了哭。聊饿了就捂成狗熊,下楼在周边溜达,逛吃逛吃。医生开的药还没喝完,我的病就好了大半。病好了方泽也不想让我走,认真研究天气预报,计划着等再降温,要带我去什刹海溜冰。
有一天早上,两人睡醒下楼觅食,一下楼,便有一个只看背影就是美女的女孩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攫着她暗呼:“小泽,这是个那个叫......的明星呀,演电视剧的明星。”
她被我扯得直踉跄,笑:“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二流角色,这里面住的明星多了。”说着指了指远处一个低头匆匆走路的长发男人说,“那个也是,唱流行歌的,曾经很红,后来得了抑郁症,沉寂了好几年,现在糊了。”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仔细地辩认半天,想上前去追,又看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能故作镇定,放缓了脚步,问她:“泽,你怎么能一下断定同哥得了抑郁症?”
方泽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疤痕,认真地看着我说:“姐,我也曾经得过。”
她的眼睛像一汪凛冽的深潭,沉潜进去,那种直透灵魂的清醒与无力感令我一哆嗦。人活一辈子,哪个不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暗自过活,哪有容易二字。我连忙把她的袖子撸下来,抓住她冰凉的小手:“泽,泽。”
她笑了,眼底深处的寒意消失,指了指我的口袋:“你的手机一直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