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出院没多久,我就住院了,因为医生说我的孩子胎心不稳,再加上贫血,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我瞒着家里人,说要出差一段时间,实则一个人悄悄住进了医院。单位上我不敢请病假,请了一段时间的事假并嘱咐崔西每天下午六点汇报工作,期间有什么事随时联系。
这次反倒是只能依靠兰简贤了,可是他工作太忙,不是出差就是各种应酬,我不想他太累,就不让他来医院。他这次要去海城参加一个全国性的会议,我让他安心去。
一觉醒来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去买点吃的,可能我的声响有点大,惊动了旁边床位上躺着的人,她见我下床,赶忙也从床子上坐起来,“闺女,你干嘛去呀?”
我回过头好奇地望向她,问道:“您是?”
“我是你家人请的护工,来照顾你几天。闺女,你想干嘛呀?”
“哦,我想去上个厕所,顺便去买点吃的。”
“闺女,吃的早准备了,在保温杯里温着呢,来,我先扶你去厕所吧。”
“阿姨,不用了,没事。”
“哎哟,闺女,你可别大意了,这胎气一旦动了,就得养,你最好是别下床,在床上躺着。”
听了她的话,我心中竟有些紧张起来,看见自己身上换的一身干净的医院睡衣,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换的,怎么换的,她告诉我说是她换的,我就更加觉得自己是不是睡得太沉,竟丝毫没有察觉,担心身体是不是不好,孩子会不会有问题。
阿姨才五十出头,岁月的风霜却在她脸上雕刻了很深的印记。微笑的时候她的眼睛会成一条缝,眼部周围卷起一层层深深的眼纹,油黄的额头也会跟着笑容形成像折扇一般的痕迹。
她总喜欢一口一声“闺女”地叫着,我告诉她管我叫“小苏”就可以了,但有时她还是记不起来叫我“小苏”,习惯性地叫我“闺女”。她就这样在“小苏“和”闺女”的称呼声中切换着我的身份。
她姓鞠,这几日多亏她照顾,我已无大碍,只是平时工作压力太大,在医院养胎一些时日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有她陪我聊聊天,谈些育儿的经验,我也就不会那么情绪低落了,尽管她的那些经验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我还是会洗耳恭听,毕竟是要当妈的人,总得为孩子的未来打算打算。
到了第六天晚上我又看见了兰简贤,一见到他,反而不自在了,不知道他是不是为我提前放下了工作。
“暎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你出差的事都忙完了?”
“嗯,差不多了。暎勤,我和你讲啊,今天和一个大客户聊天,他说你们确实没有吹嘘过你们开发的项目有多好,但你敢不敢说你们的项目有什么不好?我回答他说唯一的不好就是有点贵,现在连这个唯一的不好都没了,就没什么不好的了。哈哈哈......我还继续怼他,敢于在自身身上找缺点才是对的,所以不买我们项目的人先问问自己是不是有共同的缺点。哈哈哈......”
我看着他哈哈大笑很开心的样子,心中阵阵拔凉,他这种状态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开心。
“怎么?这还不好笑啊?我再给你讲个更好笑的......”
“简贤,你怎么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他低下头,很努力想表达什么意愿的样子,但迟迟没有把头抬起来,“我遇见……戚宁晨了,见他一次就想揍他一次,居然还敢去参加房地产协会举办的全国会议!”
“既然是全国会议,他肯定会去了,没必要和他置气。”我轻轻握住兰简贤的手,可他明显一提到戚宁晨就气上心头。”
“暎勤,在他面前我没办法掩饰,他对我又有一定的了解,就怕…..”
“随他怎么想,除了工作,我和他不想再有任何瓜葛了。”
“那你将来挺个肚子,准备怎么办?”
“放心,我都想好了,到那时就消失一段时间,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要不我们结婚吧?”
“你……”
“我知道每个女孩子都希望有一次浪漫的求婚仪式,你先答应我,我后补,行不行?”
“简贤,你爸是不会同意的!婚姻不是一个人的事,那是一个家庭,一个家族的融合,如果得不到家人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我才不管他…..”
“你还不明白,还想再和他闹着试试?如果他知道了真相,那以后他都不会准你来找我了。”
“所以说,为什么让你给我生一个足球队,看他将来还敢放什么屁放!”
这时鞠阿姨端着个脸盆进来了,见我沮丧,忙上前道:“你们小两口是不是吵架了?小苏刚好一点,受不得刺激,你改天再来看他吧。”
“简贤,回去吧!”
“那就麻烦你把他照顾好,费用一分不少还会加倍。”
鞠阿姨一边推兰简贤出病房,一边回道:“行了,走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办了出院手续,医生说最好再多呆几天,但因为不想让人有怀疑,我执意不肯,医生就开好药让回家休养,中途有什么事随时就医。
我很感激保我孩子的医生,也很感激这几天细心照顾我的鞠阿姨,让我恢复得很快。毕竟是老一辈人,见得多,看得透,她常挂嘴边念叨的一句话就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酒有肉多兄弟,有难何曾见一人;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能太操劳,可是我必须尽快将手中的工作都安排好,便寄希望于崔西身上,能让她尽早接班,这样,即使暂时离开一阵子也会安心很多。
崔西的表现总是不会令人失望,她很好学,对我手中的事物有着一种极其渴望了解的欲望,以前一直没发觉她有如此的上进心,与其说是上进心,不如说是事业心。
二个月后,临到我准备请假离开公司的那天,恰巧经过售楼部的大门,发现门口围了好多人,我心中一紧,都要过年了,该不会是那个拆迁户又来闹了吧?我赶紧上前了解,还真是。开发部正为拆迁的问题发愁,因为一个“钉子户”延长了整个项目的开发周期,现在全公司上下都很头痛,着急各种处理方案。
等我钻进人群,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衣着十分熟悉的人,她手中高高举着一张白色条幅,口中念念有词,再等我走近一看,竟然是她。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鞠阿姨,您这是做什么呀?”
她目光接近呆滞,好像完全不认识我一样,口中还在念:“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
“鞠阿姨,是我呀,我是小苏。”
虽然鞠阿姨在医院只照顾过我几天,但是她却给了我无微不至的照顾及极大的精神鼓励,让我那颗无助的心变得坚强。今天看见她,不禁有些备感亲切。
我不断地叫她,她慢慢地抬起眼看见了我,颤抖着回答:“小苏,闺女,是……你啊?”接着就是一声长嚎。
我把她扶进售楼部的接待室,让人给她倒了杯温水,门口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她之前拒绝和别人沟通,客服经理看见我认识她,就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连连拜托我把她搞定。
我告诉鞠阿姨我在这儿工作,有什么可以帮助她,她一脸的苦痛,捂着脸不住地抹泪,我心里难过,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鞠阿姨,是不是拆迁的补偿政策有问题?”
她摇着头,“我不能搬走啊,闺女,我家的老头子和女儿二十年都没回了,万一他哪天回来了,上哪去找我呀?”
“女儿?”
“我有一个女儿叫夏文,儿子叫夏明。女儿六岁的时候跟他爸去外地打工了,他们父女俩一直都没回。”
“但是,鞠阿姨,您可不可以在居委会或者社区先登记,方便以后查找。”
“小苏,你不懂,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跟着鞠阿姨去了她的家,那是座三层楼的老房子,有些年头了,出门走个十来分钟就可以到江滩公园。鞠阿姨家在三楼,楼下的居民都搬走了,就只剩她一家孤零零地在这儿。
走上楼梯,看见锈迹斑驳的栏杆外,已是一片拆迁夷为平地后的狼藉,遍地的砖瓦碎石,遍地的垃圾曝体其中,隐隐传来一阵阵臭气,幸好是冬天,如果是放在了夏天,很难想像。
等进了鞠阿姨的家中,却又是别有洞天。屋子是个套间、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屋内连门处放着一款老式的红漆家具,柜门有些倾斜了,上方镶嵌着的玻璃镜面清净而光亮,一层不染;靠近大门边的餐桌中正央摆放着一个透明玻璃瓶,里面插了两株花草。
可能是听见了声响,从里屋跑出一个男人来,大概二十多了,看见有陌生人就傻愣地站在那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妈妈,妈妈,这个姐姐是谁呀?”
“这个姐姐是来帮我们的,小明乖,先进屋去,妈妈等会陪你玩。”
那大男孩很乖巧的样子,一边拍手一边说:“妈妈回来咯!妈妈等会儿陪我玩咯!”
“鞠阿姨,这是......”
“情况你都看见了,我儿子二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烧成脑膜炎,后来脑子出了点问题,他爸为了给孩子治病带着他姐一起南下打工去了,让我等他回来,这一等就是二十年,也不知道我的女儿现在长什么样了!”
“您就要在这儿一直等?这周边的环境这么差,夏天怎么住?”
“闺女,你也知道,我一个人带着儿子把他拉扯大不容易,孩子长这么大也没见过他爸和他姐,如果有一天他们回来了,到哪儿去找我们呀?”她一开口已是老泪纵横。
“鞠阿姨,您别难过,拆迁给您什么政策?”
“居委会、社区的都上门了,我是低保户,他们说可以按最高的标准给我拆迁费,或是在离这里五公里的位置给我安置还建房。”
“那您是什么想法呢?”
“上次开发商也来过了,我和他们说了,我哪都不能去,就要在这里。可是他们说将来这里是什么什么豪宅,不让我再住这里了。”
“鞠阿姨,您看这周边已是高楼林立,就算以后您还住这里,这儿都变了样了,您老公回来还能认得出来吗?”
“我不管,至少我要守在这儿,他回来也方便找我们母子,远了就找不到了。呜呜呜.......小苏,我求求你,帮帮我们吧!”她边说边向我下跪。
“鞠阿姨,您别这样,快起来!我来想想,看看还能有什么折中的办法。”我一把拉住她,将她扶到凳子上坐下。
“这周边已经没有老房子了,如果可以挨到旁边一点,也能将就一下,但是真的没有了,呜呜呜......”
“是啊,这儿临江,又有江滩公园和商业圈,开发商都是准备拿这块地做豪宅江景房,将来周边的生活配套标准会很高,还有高昂的物业费,即使就地还建,您考虑过这些生活因素没有呢?”
“小苏,我该怎么办呀?现在生活已经很困难了,开发商还找人隔三差五来停我的电、停我的水,我得去很远的地方接水啊,我到处诉苦,也没人理,实在没办法,我就去市政府门前静坐去!呜呜呜.....”
“鞠阿姨,先别急,让我先想想办法,我.....我尽力吧......”
……
戚宁晨的办公室一波人刚出来,一波人又进去,我在门口足足坐了二个小时,史丽莹才抱着一堆资料走出来,“快进去吧,他好了,等你呢!”
“哦,谢谢!”
办公室终于只剩戚宁晨一人,落位坐着的四方长条桌上堆了一摞文件,他正低头逐一查阅,我转头去关门,突然一声:“听说你要请一年的假?”
我回过头,见他仍在文件上写画着,根本就没抬头和我正眼说话的意思,就随意答道:“是!”
“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只不过是联系好了一个公益社团,计划去边远山区支教一年。”
“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这不是突然,这个想法已经很多年了,因为现在戚氏发展稳定,我在人才储备上也做好了安排,所以现在去实现这个理想应该时机正好。”
“理想?你不怕等你回来连位置都没了?”
“那也没什么不好,说明我技不如人,更加应该出去好好学习。”
“既然要走,为什么还要回来?哪家公司可以批准员工休这么长时间假的?”
“戚氏的人事说可以就可以!戚总如果有意见的话,开除我好了!”
“苏暎勤!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戚总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我能瞒您什么?”
“说吧,你今天为什么找我?”
“给我一点时间,我来给鞠阿姨慢慢做工作,不要再安排人去停她家的水电,让她这段时间能安稳地过渡,行不行?”
“她是谁?”
“你们口中所谓的‘钉子户’,阻碍你们项目开发进展的人。”
他搁下手中的笔,“啪”的一声关上文件夹,随手交文件夹扔到一边,“暎勤,你既然想休息,就不应该为这些事操心。那个“钉字户”多少人去做工作了,能说通不早通了,你真以为自己是观音现世,来普渡众生的吗?这事你不要插手,我自有安排。”
“什么安排?用那些卑劣的手段,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妇孺?手无缚鸡之力?笑话,她一连三个月上访各个职能部门,被迫让我们所有的规划报批报建停滞不前;三天两头到售楼部寻衅滋事,让戚氏天天上新闻头条,这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能干出来的事吗?”
“可恨之人必要可怜之处!在你心理确实觉得她很可恨,但是在我眼里,那确是对可怜的母子,守在那儿不肯离开,只不过是为了等他的家人回来罢了。这种信仰你可以认为是无理取闹,但我却能切身体会到那种内心的痛苦及坚守的不易。”
我一急脸就刷得绯红,感觉呼吸都有些跟不上,连连往后退了几步,同时用手捂住胸口开始大口喘息。戚宁晨见状阔步上来要扶我,我推开他的手,自己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你这是怎么了?生病了吗?”
“我很好,不用戚总担心,只是鞠阿姨,算我求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来解决此事,不要再发生任何冲突了,行吗?”
“好!一个月,一个月以后如果还没进展,我们就不能再等了。”
“成交!”
我始终认为,鞠阿姨不肯搬走是她的心结所致,有些事不能急,更不能硬来,还得一点点慢慢来化解。
后来几天,我天天都去鞠阿姨家,常给他儿子买些玩具和零食,陪他一起玩。
鞠阿姨很感激我帮她家恢复了水电,至少生活日常能够基本保障。现在临近年关,我没有急着劝说她,拆迁怎么样也应该是年后的事了。
周末公益社团的活动,我对鞠阿姨说想带她的儿子夏明一起去,她有些犹豫,说小明这孩子很少见陌生人,胆子很小,怕孩子给我们添麻烦。我劝说鞠阿姨,小明很乖,很懂事,总得让他出去看看,也得为将来作打算,这时夏明也叫嚷着要跟姐姐去,鞠阿姨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夏明估摸只有五六岁小朋友的智商,但是他人挺勤快,个高劲大,可以干不少的活儿。尽管他端一盆水可以颤颤巍巍把水泼了一半去,擦东西只会画个大字,但只要有人在旁边耐心地指点,他还是可以一次比一次做得棒。
他和其他小朋友在一起玩的时候,还是很有大哥哥的样子,会懂得谦让和照顾,和一群孩子们玩到一起完全没有问题。
在照顾老人时,夏明最善长就是蹲在老人的跟前,用他充满童真的眼睛看着他们,然后东问问,西说说,嘴巴很甜,老人们也喜欢他。
我用手机记录了他在福利院做义工时的欢声笑语,鞠阿姨看了就是一阵啜泣,口中的感激之词念念不绝。
我对鞠阿姨说,夏明天性开朗活泼,要多出去接触人。鞠阿姨含泪告诉我,小的时候也让他出去玩,可是周边的人老爱欺负他,就只敢让他呆在家里了。我告诉鞠阿姨,像夏明这种特殊的孩子,如果能找到适合他的生长环境,他的生活会开心很多。
我接连二周都带着夏明去了福利院,院长觉得他勤快,就答应说如果以后他想过来,可以去花园做事,平时打理园区也好多个人手。
我高兴坏了,因为福利院只收留孤苦无依或是自费的人,像夏明这样有亲人照顾的不在福利院的范围内。再加上夏明自己也很喜欢福利院的环境,这段时间明显开心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