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舒悦曾经以为,时间是客观的流动,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优待谁,也没有亏待谁。
可是,就在看到照片的那一刻,她发现时间是一种感知,对每个人也许都不尽相同。快乐的时间是短促的,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一切会随着情境而有了自己的速度。
她和顾凌所过的时间或许是两支节奏不一样的歌,惟有童年那段时间是重叠的,而且永远凝结在记忆里,也因此弥足珍贵。
顾凌一直不知道她爱在夜里开快车。
那夜,路上有意外,一辆车子失事,撞向栏杆边,四周有警车及救护车围住。
她凑巧碰上,看见他们用工具把一个人从车身中撬出来,那架车的残骸模样滑稽,简直变成一团烂铁,因为冲撞力太大,车身又似一架风琴,一格一格紧缩在一起。
警察和医生把伤者放在担架上,她大着胆子一看,忍不住转过头去。
死了,毫无疑问,已经死了,死得惨不忍睹。
她忍不住呕吐起来。
警察过来驱逐她,“走,看什么?”
莫舒悦抬起头来,嘴角有秽物,眼睛发红,面色苍白,警察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道见人还是见鬼。
她把车开走。
自那夜开始,她连开快车的唯一乐趣也放弃了。
死者是什么人?他生前可身任要职?可曾恋爱?可对人生怀有大希望?
他父母一定伤心,但他女友是否会难过?一切中断,人死灯灭,太阳再也照不到身上,无知无觉。
谁关心?
因此,莫舒悦不打算效法,停止了在夜里开快车。
顾凌搬到这幢小房子后,她又开始开快车。
常常,她摸黑开着车出去,直奔顾凌的大厦。她在外面绕几个圈停下来抬头看看,他家里那扇窗看到灯亮了,知道他在家里,她才心满意足的驰上高速公路,回去自己的家,她和顾凌曾经的婚房。
顾凌有时候工作很忙,会加班到很晚。她就躲在大厦停车场的角落里,直到看见他开着车回家,她才又披星戴月离开。
她喜欢古代简单的故事。如果现在是古代,那么她便可以把顾凌捆绑起来作为爱的对象,无需他答应。她还可以跟于诗言一决高下,比武或者赛车,顾凌将属于她们之中胜出的那个。
每个女人心中,大概都有一个被压抑了的自我,等待释放。她惟在夜间释放自己。无法释放的,是她对一个男人无边无际的爱恋和钦慕。
小时候,莫舒彦和顾凌带着她去探险,那是一次糟糕的探险。
他们沿着以前住的公寓走下去,有一幢荒废了许多年的古老大屋,据说是因为闹鬼,所以一直卖不出去。那天,他们决定去看看。
他们爬过大屋外面生锈的栅栏,穿过花园,然后从一只破窗子钻进去。偌大的屋子里,铺满了从外面飞进来的落叶,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
他们每走一步,脚底下的地板都嘎吱嘎吱地响,顾凌走在她和莫舒彦的前面探路,他躲在莫舒彦后面,害怕得把脸埋在他的肩头里。
他们沿着楼梯走上二楼,惊讶地发现那儿有一台白色的三角琴,虽然上面铺满了落叶,还栖息着两只乌鸦,但那台钢琴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
一瞬间,他们忘记了害怕,兴奋地走上去,扫走琴盖上的树叶,乌鸦受惊,扑扑翅膀飞了出去。
莫母已经为她请了钢琴老师教授她弹钢琴。她坐在钢琴前面,准备用它弹一支歌,向顾凌表白她的爱。
可是,当她弹do,re,mi时,琴声却响出do,re,la的声音。这台钢琴长年失修,不曾调律,琴键的弦已经松驰了。
莫舒彦和顾凌本来期待她弹出美丽的琴韵,突然听到这种不成调的古怪的声音时,都笑了起来,她也跟着笑了起来。
最后,她还是用它弹了贝多芬的《致爱丽丝》,那变成她弹过的,最奇异的一支《致爱丽丝》。
直到离开了那幢大屋,他们才想起会不会不是钢琴走调,而是有个鬼魂在作怪?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去。
和顾凌结婚后,她刻意提起这段往事,他却忘得一干二净。
是呀,他心心念念都是于诗言。在顾凌的心里,于诗言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从他俩第一次在一起开始,于诗言一直会对自己的身体感到羞怯,虽然她拥有完美的身材。她所受的教养使她相信穿着太暴露或多或少是一种罪恶,即使在床上,她也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总是笑着说,他是在剥粽子。她的身体就是他最爱吃的香甜软糯的白糯米,要把她一口吞进肚子里去。
于诗言总是羞红了脸,瑟缩在他的怀里。即使只有两个人在家里,她洗澡时还是会把门锁上。他总是等在浴室门口,在于诗言出来的一刻,把她抱在怀里,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闻着她身上好闻的玫瑰花的香味。
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了,她始终没有改变过沐浴露的味道。
他常常遗憾没能和她有一个共享的童年。
当你深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你对她的童年难免有了一种怀旧,好想知道你爱的那个人会不会在过去某个时空与你做过相同的事情,又或者,她到底是怎样长大的?又是怎样来到你面前的?我们都带着自己的历史与另一个人相爱,但他从来没有这么热切的爱过另一个人的历史。
自那场事件后,他怀着报恩的心情和莫舒悦结了婚,辞去热爱的律师工作,回到公司,协助父亲经营生意,力图将生意规模恢复旧貌。那时,他的心如一摊死水,以为和于诗言缘份已尽。
得知于诗言回新明市的那一天,他觉得生命已经流失殆尽,他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才能稍稍缓解于诗言的离开带来的痛。
如果不是莫舒悦烧掉于诗言留给他的最后一份念想,他会和她平静地、相敬如宾地过完余生。
在得知莫舒悦烧掉于诗言写的《下雨的时候会想你》的一刻,他掉入绝望的深渊,他只想安静地养伤,让时间来遗忘他和于诗言的曾经。
莫舒悦任性地无理取闹,日复一日地吵架、哭闹,砸东西,让他不堪其扰,也砸碎了他打算和她凑合一生的想法。
她提出分居的一刻,他有种终于解脱的轻松感,像一个长年戴着沉重枷锁的人,忽然挣脱它的束缚的轻松。
他自始至终把她当成自己的亲妹妹对待,没有碰她一指头。他心底还是希望她有一个好归宿的。
他在最快的时间内搬出了他和莫舒悦的婚房,在公司附近买了一幢小房子,接着到新明市找到于诗言。
亲耳听到于诗言说,“我愿意等,等多久都愿意。”他知道,他的爱情一直在。
直到和莫舒悦分居两年期满后,他才去新明市接回了于诗言,并且和她住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