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的极至,实际上,反而是一种吵闹。并不像是熙熙攘攘的街市那样子混乱,而是另一种不加掩饰的悉悉疏疏,扰得人心神不宁。所有轻微的响动都被心情无休止地夸大了,进而延伸下去。电视机里晶体管中电流逃窜的咝咝声,钟表内部暗藏的机械装置嚓嚓的挪动声,水管里水流渐渐靠近又忽而远去的咕噜咕噜的脚步声。它们像是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我在那些声音的环绕中烦躁地辗转反侧,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梦境。
于是不再试图去睡着,放弃那徒劳的安宁。整个的寂寥都喧嚣起来,沉浸其中的心要如何平静呢。
原来真的,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寂寞,想一个人才会寂寞。
独自坐在空的房间中央,倾听寂寥娓娓的诉说,仿佛是自己对自己的倾诉。那些精灵般的寂寥也都慢慢安静下来,一层一层地围坐在我身边听那故事。那故事在不经意间打湿了寂寥,像是滴在速溶咖啡上的水滴,渗进其中。夜还是深的,远比那咖啡色的悲伤要深。或许,也更湿润。
我起身打开了音响,释放出似是而非地轻舞着的音符。那些嬉笑的音符绕着房间跳跃着,原地转起圈的。像是月光下低吟的泉,又像是悄然流淌的梦。真的冲了一杯咖啡,熟悉的味道一下子弥散开来,在轻音乐的掩饰下,牵扯出上岛的错觉。仿佛回到了上岛咖啡。身边的寂寥默然地重叠,逐渐凝固下来,在面前恍恍地显现出那些身影和欢乐。它们在这最脆弱的漆漆的子夜瞒过了我的理性和坚强,让我笑起来了。找不出任何理由地的,盲目地笑出声来。真的像是感受到了欢乐的样子。那时候的欢乐。而这欢乐却不是长久的,甚至连这样子自欺欺人的欢愉都没办法长久,更不用说真实。它们如同所有那些生活在阴影下的卑微生命,朝生暮死的。音乐声落下的时候,围坐着的寂寥全都回归到房间里它们各自的角落,倏地,氤氲起整片忧郁的氛围。于是尝到了咖啡浓郁的醇苦,伴了房间中飘拂的气息,加倍地侵袭到身体。侵袭到了心。它们包围了那里,再不愿离开。我拼命地往杯子里加糖,忽然注意到那倒置的糖罐,就像是一只沙漏。那么多的甜蜜都如沙般随时间缓缓地淌出来,不紧不慢地陷入到苦涩中间,打着转地沉没掉了,不留一点痕迹的。
连时间都可以全然忘记的时候,仍旧不能够忘记了从前。忘不掉望不到的望城。或者是因为把时间本身丢到了脑后,才这样轻易地以为自己能够回到了从前,像是听歌一样反复地播放同一段快乐,抑或悲伤。留在了望城的悲伤,滴下泪来,却也是微微地笑着的,像这寂寥中间绽开的花。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我呷下最后一口咖啡。沉积的甜和苦同时在嘴里弥漫开,猛烈地相互碰撞,混合,终于归于平静。只在舌根留下了淡淡的回忆般的感触。同一张唱片已经反复地播放了好多遍。我生日时摩卡送的钢琴曲,拨弄着安静的轻巧,无端都可以略略地激起些忧伤的,何况这离别了许久的静谧的夜。记得那时摩卡把唱片交给我,说她希望我可以暂且放下其他的吵闹,适应那里面的安逸。而我最终真的在这安逸中沉沦下来,面对着早已经熟悉的寂寥,想起曾经熟悉的她。我坐在暗的房间里,像是背了行囊的旅人,经过了华丽霓虹下的街道,终于从沉静又走回到了沉静。一个人。
她的身影慢慢淡薄,从中透出空的房间,空的橱柜,以及沉默的孩子,不说话。有莫名的感觉从心底苏醒过来,极不舒服的。我想要转过身去,可是身体和视线都仿佛是被钉住了,不能够移动。那孩子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抽泣,却又没有声音。
他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我猛地对着空的房间喊出来。说不上为什么,但我知道那孩子一定想要对我说些什么。我不知道,只是感觉得到。
等你真正地想要得到那答案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的。柒突然在身后安静地说,像是怕打破了这房间里精巧的沉寂。
可我现在就想要知道!我大声对他说,显出我的笃定。
不,你并不想,你一点都不想知道那答案。现在的你只是想要尽快摆脱掉他,不让他再这样地渗入到你的生活。但是你做不到的。柒很缓和地说,像是早就知晓了答案的先知。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告诉我,现在就告诉我!我对他喊起来,把那些潜伏的寂寥都震落了,铺了一地。它们和着窗外的月色,仿佛在微微闪着光的,像是一地星辰。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你才知道。柒这样地说,说完就走开了。留下茫然的我。
留下一地星辰。
我又低下头去看那地上,一地的星辰,这一闪,那一闪的。
是谁说过,天空中那些羸弱的星辰,是希望的光。它们慢慢地成长着。那些成熟到了可以实现的愿望,就会被天使采摘下来,抛向深崖下的人间。于是就有绚烂的流星从天际划向大地,给世界送去幸福。我想我自己的心愿,它浮在夜空里,微弱得几乎难以分辨。直到现在,它还没有成长起来,或许再也不会成熟了。它永远悬挂在那里,和其它许多未达成的梦想一起,照亮夜的黑暗。同时,也把我的心意和悲哀带到永恒。
终于,在黎明渐渐临近,都听得到脚步的时候,我睡去了,没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