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皱了皱眉,我从她的眼中再度看到了护士的眼神——那种她要看穿我是否隐瞒了某些事,或是要看透我是否只为了逃避历史课或数学课的小考,而推脱说生病了时候的眼神。
“你还常想着他吗?”她问我。
“每当急诊部出现大约是他岁数的男人,我总是会担忧,我害怕那可能是他,而我每次都会自问,如果他没有认出我,我会怎么做。”
“他一定马上就会认出你。”
“那他为何从不来看我?”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原谅他,也许太久了。这让我当初脱口说出了一些让我后悔的话,但那是因为我还在爱着他。我从未停止爱着你爸爸。当爱恨交织时,人会做出可怕的事情来。所以这些年我对他只字不提,就是为了消减我内心的一些恨意。即便是这样,我还是无法想象他在另一个女人的生活里大放异彩,这让我觉得很是失望。人对于爱情都是自私的,可是当爱情不属于自己的时候,你要学会去放手,学会适可而止。当人相处久了,一个眼神就可以读懂他即将要对你的说的话,以及他深藏在心里的秘密。这就是默契吧,是不追问,不解释,也是心照不宣,也是自然消减。不过我还是很感谢他,带给了我世界上最美好的礼物,那就是你,我的孩子。”
这段话,不是妈妈的回忆告诉我的,而是她的心底话。我把她拥向我,告诉她我爱她。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刻,从来都不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一件难以淡忘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我今晚没有留下来,我想我永远都不会与母亲有此番深谈。与母亲一起离开阁楼后,我最后一次踱回天窗底下,借着月光,默默感谢镜子里的我。
我事先调好了凌晨三点的闹钟,起床着装完毕后,我蹑手蹑脚的离开家,走上通往学校的道路。这个时刻,午夜的色彩还未从天空中褪去,整个城市犹如一片荒漠。蛋糕店的铁窗遮住了橱窗,我走过去,悄悄转进相邻的小巷。微光中,五十米外,一扇小木门静静挺立,我盯着,等了很长一段时间。
四点钟,伍德和他的爸爸从烘培屋里面走了出来,正如他向我描述的,我看到他倚墙放了两把椅子,他爸爸坐在前面,伍德帮他倒了一杯咖啡,然后两个人就待在那里,一言不发。伍德爸爸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就闭上了眼睛。伍德看着他,叹了一口气,捡起爸爸的杯子,走回烘培屋去。这正是我等待的时刻,我鼓足勇气,向前走去。
伍德是我一起长大的朋友,是我最好的密友,然而奇怪的是,我几乎不认识他的爸爸。每次我去他家,都要轻手轻脚不发出声响,这个夜里醒来、下午沉睡的男人让我害怕,我想象他如鬼魅一般,只要我们从功课上分心抬起头,他就会在我的头上飘来飘去。这位蛋糕师傅我从来不曾好好认识过,我却得将我课业上一部分的勤勉、让我得以逃过几次温迪太太精心分配的处罚,归功于他;没有对他的恐惧,我无法准时交出那么多的作业。今夜,我终于要与他面对面,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叫醒他,并且自我介绍。
我担心他会吓得跳起来,引起伍德的注意,于是我敲了敲他的肩膀。
他微眯着眼睛,看起来没有太过惊吓,而最让我惊讶的是,他对我说:“你是伍德的哥们儿,不是吗?我认得你,你苍老了一点点,不过没变多少。你的好朋友在里面,你可以去和他打个招呼,不过我希望不要太久,工作还多得很。”
我向他坦承我不是来找伍德的。蛋糕师傅盯了我好一会儿,然后起身,向我比了一个手势,要我到较远的巷子去等他。透过微敞的烘培房木门,他大声向儿子说他得去活动活动双腿。接着,他就来和我会合。
我们走到巷子的另一头,伍德爸爸没有打断地听我把话说完后,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对我说:“你现在可以滚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家,气愤自己把受托付的任务搞砸了,这还是头一遭。
回到家,我小心翼翼地在不发出声响的情况下旋开锁孔。功亏一篑,灯光亮起,妈妈身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
“其实,”她对我说,“以你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偷偷摸摸地翻墙出门了。”
“我只是随便走走,我睡不着。”
“莫非你以为我没听到你稍早的闹钟声?”妈妈打开煤气阀,在炉上烧开水。
“现在再回床上去太晚了,”她说,“坐下吧,我帮你煮一杯咖啡,你得告诉我为什么多留一夜,尤其要谈谈你在这个时间,到外面做了什么。”
我在桌前坐下,向她述说了与伍德爸爸的会面。
当我说完了我失利的出征经过后,妈妈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定定地望着我的眼睛。
“你不能这样干涉别人的人生,就算是为了对方好。如果伍德知道了你去见他的爸爸,说不定会怪你。这是他的人生,他有绝对的自我选择权。不管是友情也好,爱情也罢,一定要尊重对方的选择,并且留给对方一个足够的自由空间。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被你占有。而且你必须顺应事实,放手成长,你没有必要医治好在成长路上与你擦肩而过的每一个人,即使你成为了最顶尖的医生,也做不到这样。”
“那你呢?这不是你终其一生所努力的吗?你每天晚上疲惫不堪的回家,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亲爱的,”她边说边起身,“我想你遗传了你妈妈的天真和你爸爸的固执。”
我搭早晨第一班火车,妈妈送我去车站。在月台上,我向她保证很快就回来看她,她笑了。
“你小的时候,每晚我帮你关灯时,你都会问我:‘妈妈,明天什么时候才会来?‘我回答你:‘不久后。’每次合上你的门,我都确信这个答案没有说服你。到了你我这个年纪,我们的角色互换了。好了,‘不久后见’,我的小心肝,好好照顾自己。”
“不久后。”我笑着回答妈妈的话语,即使她并没有问我什么。
我登上车厢,从车窗中看着妈妈的剪影随着距离淡去,火车已走远。不过我很确信,这个答案说服了妈妈。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