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雨滴答滴答地下着,江南偏黏腻,像织起了一张密密的蛛网。
我看见暖洋洋的阳光撒在原木色的窗子上,玻璃被折射出五色的光芒,龟背竹郁郁葱葱,绿出盛夏的模样。
一只毛色白净,从头上到背部、尾巴被浅灰色毛发覆盖的短毛猫突然从地板一跃至桌上,浅蓝色瞳孔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微微缩小,纯粹的双瞳里面不含杂质,它看了我一眼。
我透过玻璃望向它,当我想推开窗子触碰这美好的事物,忽的一瞬,眼前梦境破碎,龟背竹枯萎,猫儿也消失了。
*
我叫林茑,就读曲江市林华十三中高一六班。
林华十三中是整个市里排名最后的普高,当然我也是排名最后的学生,当初也是凭着中考成绩以0.8分卡线进的。
林华十三中虽然生源差,教育质量不好,但是也鼓励学生们全面发展,学校开设了很多的社团。
记得刚入学没多久的时候,就举办了林华十三中的第一届运动会,其他比赛项目我已经记得不太清了,但唯独最印象深刻的就是男子1000米。
我本来和我朋友徐葭一同去上厕所,刚走到半道的时候就听见操场那边突然人声鼎沸,徐葭是一个好奇的人,做什么都要去看看,听到操场那边这么热闹,她怎么可能按耐得住。
“诶,林茑!你看那个人把其他的人都甩了半个操场了!”徐葭有些激动。
“嗯?那个?”我有些看不清,因为没有关注整场赛况,也不确定哪个是被套圈了。
徐葭朝那边指指:“就是那个灰色头发的。”
我朝着徐葭指着的方向望去,灰色头发比较好辨认,我看见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穿着绿色的运动背心,一骑绝尘,遥遥领先。
他冲过终点的那一刻,银色的撞线贴在他的腰腹处,随风飘扬。
“他头发为什么是灰色的?学校不是不让染头吗。”我有些疑惑的问道。
徐葭笑笑:“这位少爷的爸可是给咱们学校捐了一栋楼,就他们家这财力,让校长把头发染成灰的都可以。估计中考分数也没到线,走后门进来的吧。”
我笑笑,不以为然。
*
第二次碰见他是在学校拐角处的那个小巷里。
因为家离学校近,我上学一般都是走读,那天晚自修下课,我妈妈因为有事不得不加班,没来接我。
路上投出香樟树的影子,我背着书包踏在黑暗里,前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面前的脚下突然就投射出三个人影。
“许良州?”我微微皱眉。
“哟,林大美女一个人回去啊。”许良州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
我没有理他,默着声音只想要回家。
许良州算是王暖的舔狗,王暖又是魏问渠的舔狗,总之关系非常的乱。
估计许良州带混混今天来堵我的路,就是因为上个星期五我抽屉里找出了魏问渠的情书。
当时王暖就在班里面目眦欲裂,看我的眼神都想当场吃了我,可是只有我知道,魏问渠其实也是在变相地报复我。
就是因为我抢了魏问渠那个天文学社比赛的名额,他故意往我抽屉里面塞这种东西,让那个小肚鸡肠的王暖吃醋,找许良州来堵我。
“我要回家。”我平静地看着许良州,他双手环在胸前,一副不好惹的狗样子。
“我告诉你,除非你今天亲自录段视频,跪下来向王暖道歉,否则今天你别想好过。”许良州恶狠狠地说,边说边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他身边的两个小混混围了上来,把我往墙角里逼。
有些年久失修的路灯下很昏暗,但是我还是看到从校门口出来往这边走的李主任,路灯旁还有个监控,也就许良州这种傻叉会真动手。
“怎么,当别人舔狗还当上瘾了?”我嘲讽道。
“林茑我看你是活腻了。”许良州说着就一个拳头想往我身上打。
挨一下就挨一下,五千块钱。
我闭上眼,可疼痛感却迟迟没有蔓延。
只感觉脸前闪过一阵风,我讪讪睁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映入眼帘,侧眼看去,是之前那个跑1km的灰发少年,他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那慵懒的气质像是叼着雪茄在抽。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对面那个少年就是一拳,同样的许良州也是没反应过来,许良州的体型大,所以平时都是为所欲为,在学校里面特别霸道横行,可是眼前的少年却是一拳把他撩在了地上。
李主任姗姗来迟,看到的就是许良州倒在地上捂着脸。
事情发生的匆忙,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那个灰发的少年倚在旁边的办公桌上,漫不经心的看着眼前的许良州。
我站在办公室的一角,不小心和他对视了一眼,他的眸子里尽是无所谓的意思。
不一会儿,双方家长都赶来了,先后进来了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然后又是一个穿着精致,打扮大方得体的女人。
“哪个人打我儿子!?”那个中年的男人说话时怒气冲冲,他的头发像是8090年代流行的那种冲天菠萝,上面红的,下面黑的。
“我。”少年开口,毫不避讳的看着那个中年男人,眼神里全是不屑。
“陈序,你为什么要打许良州。”李主任开口想要调解。
原来他叫陈序。
陈序却是看向了我:“你问她。”
在角落的我一下子就成了众人关注的对象。
“许良州在我放学的路上拦我,要我跪下录视频给他的对象道歉。”我如实回答。
办公室里面梳理了一下前因后果。
那个中年男人似乎还是不平:“我儿子被打的这么严重,你们就这样草草了事了!?”
陈序看着他,忽然转手从他妈妈的爱马仕包里掏出一叠红色的毛爷爷。
看都没看,直接砸上向了许良州。
我站在一旁,一沓,两沓……五沓。
整整五万块钱,够打十拳了。
“你要是嫌钱不够多的话,你再过来挨我几拳。”陈序不紧不慢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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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处理完,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凌晨零点了,我推开房门,就听见了一阵咳嗽声。
“爸,你今天是不是又没吃药。”我有些生气,看着躺在床上咳地不停的爸爸。
他却是颤颤巍巍的说:“你们日子过的已经够苦了,别在我身上花钱了。”
“那也要喝药。”我憋着一口气,把那苦涩的中药倒进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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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三中午我们需要大扫除,我被分配去扫包干区,下去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满地的落叶。
六班的包干区和七班的挨在一起,简单来说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个班扫。
刚好,看见陈序也在。
我主动上去找他搭话:“昨天谢谢你,为了报答你,我把你的那份也扫了吧。”
我说干就干,拿起扫把哼哧哼哧地扫落叶。
其实陈序一开始看上去就不是很想扫的样子,叼了个棒棒糖站在那无所事事。
我想着,像他们这种混社会的,怎么来说叼的也是烟吧:“你抽烟吗,喜欢软的硬的?下次我买一包孝敬你。”
“我不抽烟,”陈序顿了顿道:“吸烟有害健康。”
没想到还挺养生。
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后,陈序因为家族原因要混迹名利场,别人都是抽雪茄带美女,他说这样伤肝又伤肾,于是叼根棒棒糖的样子。
想到这儿,我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陈序没在意,问我为什么会招惹那些小混混。
我就把王暖、许良州、魏问渠的神奇三角恋和陈序娓娓道来,没想到家里有点小钱的少爷听得津津有味。
唉,有钱人的世界也是挺悲哀的,瞧他的样子,应该是从小没有看过那些狗血玛丽苏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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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是冬天了,曲江市今年终于好不容易下了一次雪,都说瑞雪是吉祥的东西,我想如果我在今年祈愿,祝祷爸爸的病能够快些好起来。
学校的外面有一个郊外公园,那里有好多的梅花树,还有一株白山茶。
“希望爸爸的病可以快些好起来。”我喃喃。
忽然我的头上有一个小小的冲击力,随着就是脖颈一凉,应该是谁捏小雪球砸我了。
我一转头,见苍茫的白雪中,陈序站在那。
“你居然砸我?”我心里头有一些不满,从地上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朝着陈序砸去。
雪这种东西,对于江南的孩子来说是一种稀罕物,因为这场初雪,整个城市都变得浪漫了起来。
陈序好像也是冷不丁被砸了一下,他也没生气,露出了少年人的玩性,又捏出一个雪球来砸我。
我跟他就拉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直到玩累了,他和我说,他的爸爸妈妈因为有事要去出差,家里只剩下保姆,一个人在家太无聊,就想出来找找有什么玩的。
反正也没事情干,徐葭刚好又办了个什么元旦派对,邀请了一些初中同学,我打电话问徐葭,陈序能不能去,徐葭那边有些嘈杂,明明是在家里,就跟在街区一样热闹。
“啊?你说啥,陈序也来啊?”徐葭在那边马冬梅。
“嗯。”我答。
“那让他来吧,反正人多热闹。”徐葭爽快答应。
派对办在一个小屋子里,徐葭租了半天使用权,她说让我们一块儿包饺子。
可怜的陈序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那饺子不是漏馅了就是破了。
没办法,我一点点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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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学校组织了动物园春游,动物园里有个活动,20块钱买只鸡喂老虎。
陈序最不缺的就是钱,也不知道他爸爸妈妈每天给他多少零花钱。
“想玩?”他开口。
还没等我说话,陈序就掏了一百,买了五只。
后来我就提着五只鸡上了回去的大巴车。
估计那个动物园的老虎跟饲养员对了一天的账,都对不出那五只鸡去哪儿了。
一开始陈序问我要不要玩,我就在想谁会花20块钱去帮别人喂别人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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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和陈序的相遇渐渐多了起来,那天是在游乐园。
游乐园凌晨12点会放满天的烟花,我在11:42等摩天轮,等到摩天轮的仓位转到我面前时,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我眼前。
30块钱玩一轮,陈序玩了一圈下来之后又掏了200给管理员。
仓位里能坐四个人,我和陈序两个人坐一个。
摩天轮慢慢的升空,我算好时间,刚好就是在凌晨0点,我和陈序的仓位升到最高的地方,那一刻,满天烟火绚烂。
五彩缤纷的火花从不远处的城堡射出,在黑幕里绽开一朵又一朵。
“林茑。”陈序突然喊了我的名字。
我怔怔回头,见他的那双眸子里被烟花渲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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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快的时光总像是烟花一样短暂。
爸爸的病却是越来越重了,他每次都让我不要担心,让我好好准备高三的高考。
所有人都沉溺在高三紧张的氛围里,那是一天下午,星期五,陈序的妈妈找到了我。
“我儿子和你的事,我差不多也知道了七七八八了。”陈序的妈妈邀请我去了一家咖啡厅,她开口道。
我也已经猜到了他妈妈找我的原因,我没有说话。
“你要知道,你跟他永远都不可能,”陈序妈妈喝了一口咖啡:“听说你爸爸的病挺重的。”
我眸子抬了一下。
陈序妈妈笑道:“你是一个好女孩,这样吧,我给你50万。”
外头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知道,我和陈序之间终究是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少年时期的相爱就如野草般迎着春风肆意生长,可是等春风停止了,爱意也会被现实冲淡。
我的手指蜷了蜷,眼前是最好两全的方法。
“谢谢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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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的前两个星期,大家都已经陆陆续续走完了,我还在阶梯教室里等陈序。
“林茑,祝你18岁快乐。”
陈序看到了我,向我掏出了一个礼盒,他打开那个盖子,我看见里面是一条白山茶的项链。
他笑着问我喜欢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似乎是预料到了我不会收,于是就说:“其实这个东西不贵,主要是难找,我一直觉得白山茶很适合你。”
“陈序,或许我们不合适。”我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以为我在开玩笑,缓缓的吐出几个字:“林茑,今天不是愚人节。”
“日子过了我才发现我是真的不喜欢你!”我知道今天必须要了断,说的话越狠越好。
“陈序,我跟你天生就不是一样的,放手吧。”我强忍着不让自己的泪滑下来。
初夏的天气,外面总是阴晴不定的,一阵风穿过窗子,往里头灌进来,风扇被吹的有些摇摆。
熟悉的黏腻感蔓延在裸露的手臂上:“陈序,你别一直都放不下了,我跟你就是玩玩而已,我只是看中你们家钱多,我现在玩腻了,不想玩了。”
我知道我说的话有多么伤心。
“那好,我放过你,林茑。”良久,陈序的眉眼蒙上一层阴翳,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你的东西。”我看着放在桌上的那条白山茶。
他最后只留给了我一句话:“送出去的东西,我从来不收回。”
我知道,我再也梦不到那只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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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序离开了林华十三中,在高考前一个星期,据说是去海外留学了。
高三那一年,我学的最认真,考了一个还算不错的二本,学的是计算机专业。
爸爸也因为那50万,治好了肺病,只是腿脚还不利索。
大学毕业之后,我尝试接触新媒体,开始了解穿搭,想要去发展全新的行业。
我日更一篇文章,保持了半年之后,也算是小有人气,文章的阅读量第一次突破了1万+。
我又去各种APP上分享经验,受邀参加了A市时装周,虽然失败而归,但是收获不少。
据身边人的推荐,我又想着去意大利发展,有幸登上了vogue的最佳街拍,后来我又成了mkcon的主理人,那一年我26岁。
也正是在意大利,我找到了那条白山茶的出处,当年陈序说是随便买的,我就知道肯定不是,那条白山茶岂止是难找,根本就是有钱也不可得。
olyne的绝版,还是私人定制。
到现在都不曾褪色掉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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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工作原因,我又被调回曲江市,和旧林集团洽谈一些工作上的问题。
公司的晚宴上,我正在落落大方地和别人交谈,却不知道身后宽大的楼梯上何时下来了人,刚刚还在我旁边和我聊天的那人先反应了过来,朝着他问好。
我转身,刚想打个招呼,却见熟悉的面容,陈序。
和现场所有的人不同,他身边没抱女人,手上没有酒盏。
“好久不见,林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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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当我问到为什么他的集团要叫旧林,他说:
“池鱼思故渊,羁鸟恋旧林。我希望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那日朋友小聚,好不容易能摆脱996的徐葭跟林茑说:“其实当年下雪的郊外公园,第一个雪球是我砸的,只是后来我看你和陈序玩得那么欢,就没打扰。”
因为没打扰,才有后面的白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