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羽原本打算找个维多利亚港附近的港式茶餐厅好好享受一番美味和夜景。
但是此时此刻,她坐在酒店的沙发上,面前是叫的客房送餐——意面,蔬菜沙拉,果汁。
而且基本没有胃口。
今晚发生的事情,信息量太大,她需要好好整理一番。
当然,在这之前,在她稳坐在沙发点餐之前,她已经确认过商徵是安全上车了。
怎么知道的呢?
有无意错过、还有在机场半路摔倒放弃追逐的小粉丝,在停车场哭得伤心欲绝时,突然看到日思夜想的熟悉身影,哭声戛然而止,呼吸也戛然而止,抹干眼泪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连口罩都是黑色的黑衣人。
依托互联网上浩浩荡荡心明眼亮明察秋毫的“福尔摩脂”全方位多角度分析——商徵今晚跟助理换装了!不,一定是准备了两套一模一样的服装。商徵这人有严重的洁癖,比女孩子还讲究个人卫生。
微博再次炸锅。
接机的脂粉心态崩了,童羽反而有心情来考虑自己了:
第一,她的身份怕是已经暴露了——商徵的小迷妹。
第二,今晚她再次偶遇商徵,比上一次的接触更加亲密。不知道商徵是否还记得她。她希望他还记得,又希望不记得。
第三,也是她最关心、最震惊的一件事:商徵牵了她右手,她竟然,一点反抗都没有。
她卷了一大叉子意面塞进嘴里,思来想去,还是拨通了秦晴的电话。
听到她又偶遇商徵,还进了家庭洗手间,秦晴的确是挺震惊的。
“童童,追星败桃花。你会更难嫁出去的。”秦晴对电话那头难得激动之情外露的童羽丝毫不动容,像个扫兴古板,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老妈子。
“败桃花?那你说说,我没拒绝他牵手是怎么回事?”童羽不自觉提高音量。
电话那头突然沉默。
秦晴比童羽自己还要意外,捏着电话的手收紧,关节发白。她老公热了晚安牛奶要端进来,被她呵斥一声,关门落锁。
老公施晚在外愣了一小会——一定是很严肃的大事情。秦晴从来没对他这样过。于是识趣地下楼,要确保楼下的毛头小子也安安分分。
“你……你们牵手了?”
“嗯。他牵我右手带进家庭洗手间。两分钟后才放开。”
“两分钟?!你没甩他巴掌?没挣脱?没有难受或者害怕的感觉?不可能啊!怎么可能!莫非……他不是人。”
秦晴把童羽的疑虑全都问出来了。
除了最后一句。
童羽起身,在飘窗前侧身而坐,这里能俯瞰整个维多利亚港的夜景——繁华迷人到超乎想象,一看便挪不开眼,心情跟着绚烂的灯光瞬间大好的那种。
但是童羽将头抵在窗户上,面无表情,周围气压很低。
她总是这样。越是情绪起伏得厉害,表面看上去越是沉稳。(当然有个大例外,追星。)
童羽有个治不好的怪毛病——不能牵手。
跟童羽认识的人基本都知道,童羽不喜欢牵手。
对她这个怪毛病,真正知道其中具体原因的人不多,大家都以为她是重度洁癖。
童羽和秦晴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大学同学,还一直都同班,初中以后一直同桌。
一年级,上学第一天,她便跟童羽成了好朋友。小朋友一起玩耍都喜欢手拉手,她也要去拉童羽的手,没料被童羽一掌拍开。力气不大,但是很凶,还有些不安。
“我做你的好朋友,但是我,不能和你牵手。”六岁的童羽,正言厉色时也倒是像模像样,至少能镇住和自己同龄的小朋友。
秦晴一开始对“不能牵手”没具体概念。
后来便目睹过,想要牵童羽手被甩巴掌的小男孩;童羽烫手般逃离要牵她的小女孩;体育课说玩手拉手转圈圈时,她完全听不进老师劝导,疯狂而大力地挣脱,直到后来干脆翘课……
秦晴和童羽经常互相窜门。大点的时候,她终于了解了童羽不能牵手的真相。
和童羽相识这么多年,一起上学、旅游,甚至留学都是一起的,她从没见过童羽和任何人牵过手。与他人手的触碰,放在童羽这里,就是碰到了几万伏的高压电,在零点几秒内弹开。
童羽也从没在哪一次和别人手无意的触碰中,不迎来由内而外翻江倒海的厌恶与惶恐。不是心理作用,是本能的生理反应。
电话两边皆是沉默,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良久。
“难道……”秦晴内心纠结了有上百次,终于艰难开口,“商徵就是那个男孩子?”
童羽何尝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只不过事关重大,而且——可能性太低。
她转过身,背靠窗户。
外面开始放烟花,夜空不断被点亮,一下一下的,恍若白昼。童羽看着却更加心烦意乱。
“我一直都在H市,可是商徵,是在N市长大的。06年到S市发展,根本不会在H市。”
粉丝对于爱豆,那基本都是抱着挖文物那般刨根问底、格物致知的精神,不刨到刨无可刨,是绝对绝对不会罢休的。
商徵成名的早,16岁便展露锋芒,开始出现在公众视线里,所以想搞清他的“历史”,不难。
“商徵几几年出生来着?”在听童羽叨叨了上亿次商徵之后,秦晴依旧不记得商徵任何一点基本信息。
秦晴其实对数字敏感的,但是分情况,数字只限于,钱,或者和自己老公有关的数字。
“90年。”
90,对童羽而言意义非凡的数字,定制项链上就挂着90两个数字,一直贴身佩戴。
秦晴算了算。童羽那次意外是在4岁的时候,98年。那会商徵也才8岁,小学二年级的样子,按秦晴的说法,商徵那时还在N市。
“你说会不会……”秦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个从不相信偶然的人:“那天商徵恰好在H市?”
“秦晴,”童羽轻叹一口气,“这样的可能性太低了。而且,就算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个男生,我也不一定,能牵他的手……”
那晚秦晴也是辗转反侧。
秦晴想托老公动用人脉做调查。但是看着他近一个月熬出的黑眼圈和明显下陷的脸颊,突然就不舍得了。
童羽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场景快速来回切换,机场、酒店、商徵、演唱会……
然后,突然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阴冷的小车库,只有墙顶一个小方洞透进微弱的光,她瘫坐在潮湿的地面上,哭到全身发抖,却不敢发出声音。
“叫妈妈。叫了有糖吃。”这是带着诡异笑意的女声。
当时恐惧支配着她的所有,以至于后来家人和警方询问时,她什么也回答不上来。
那点模糊的记忆,任何时候回想,都会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全身的血液涌到心脏。因此她也不愿意细想。
可是梦境不受控制。当冰冷的女声在梦中再次响起,童羽一个激灵惊醒,慌乱地打开房间总控,开亮所有的灯。
她没法在全黑的环境下睡觉,总要留个夜灯,为的就是被噩梦惊醒时,能够快速打开照明,平复自己心情。
她大口喘气,起身倒水喝。
香港后半夜开始下雨,玻璃窗上布满水滴和小股水流,把外面依旧灿烂的灯光映成众多模糊的光圈。
凌晨四点。
可是童羽已经睡意全无。
她简单收拾一下自己,换上运动服,打算到顶楼健身房去健身。想到这家酒店顶层的无边游泳池特别出名,她顺手把游泳装备也带上出了门。
健身房敞亮安静,空无一人。有氧区的落地窗外,便是无边泳池,周围一圈金色的小灯泡,水面因为风雨漾起一层层波纹,把灯光散成一池的金色。
这倒是少有的美景。童羽因噩梦紧张的心情有所缓解。
她决定跑步热身后就去游泳。面对着空无一人的泳池却在室内举铁,太浪费了。
室外温度低,童羽以8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跑了二十分钟,额前后背汗水开始不断地向外涌才停下,到更衣室换上黑色的比基尼泳衣,裹一件浴袍。
事情没她想的这么简单。通往泳池的门被锁了。
门边贴着告示,营业时间为上午八点到晚上十点,非营业时间没有救生员,因此泳池不开门。
任何大型公共聚集场所都不会只设置一个通道,一定有紧急疏散通道。
童羽踮起脚将脸完全贴在落地窗上向外张望,便看到了角落里发着绿光的紧急疏散标志,稍微一分析,她基本猜到了入口。
出健身房,左拐,进入楼道,直走再左拐,推开门,外头的冷风夹着雨丝扑面而来。童羽眯起眼睛,眼前不就是这个波光粼粼的无边泳池。
室外的光线比她想象的还要亮,色彩斑斓,那是维多利亚港成千上万商业大楼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形成的白夜,因为雨雾,不少坐落在山腰的楼一半都隐在了云里,把周围的云雾变成了很有艺术感的彩色,还带点晕染效果。
童羽所在的楼是维多利亚港商圈的第二高。因此在顶楼不用担心被看到。
她脱下浴袍,坐在池边俯瞰夜景,将水间断地拍打在身上,慢慢适应温度。
等到差不多后,她跃入水中,自在地游起来。
凌晨四点半,整个泳池都是她的,她越游越快,像条欢脱地鱼儿,在蛙泳、仰泳、自由泳间来回切换。
童羽几乎不间断地游了有一个小时,没打算休息,直到似有若无的眩晕感渐渐涌上来。
泳池很大,是个五十米的正方形,而她正好处于中间位置。
随着每划一次水,眩晕感就增强一分。她能明显感受到四肢的无力,于是换为最省力的蛙泳。
是低血糖的症状。
她晚饭就没吃多少,加上睡眠不足。
童羽颇有些后悔出来运动前没有吃两块巧克力,这个时间地点,就算她溺死在这里,也没人发现……更何况她还是违规闯入,酒店不担责,家属都拿不到什么赔偿……
她打消这些客观存在但是太悲观的想法,加速想要快点靠岸。
雨有下大的趋势,她能感受到雨点打在水面的力度。阵阵眩晕感密集地袭来,她开始双眼发黑。
在完全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个想法:她还没弄清为什么不排斥与商徵牵手。
在完全晕过去前最后一点感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拦腰抱住。
有救了。童羽想到。不用再拼劲全力保持清醒,紧绷的神经一松,她彻底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