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墓地很是清静,松柏层层叠叠,沿着密密麻麻的墓碑而立。
灰色的石碑上,刻着已逝者的姓名,有的密密麻麻写满了立碑者的名字,那样的碑前,大多干净,连杂草也不生几根,一般还有盛开的鲜花和枯萎的花束。
有的墓碑潦草几个字,有的连照片也没有,那样的石碑,大都被苔藓占据了一席之地,连带着灰色的石碑都露出破败荒凉的气息。
秦文忆的碑,是这座墓园的矛盾体,她的位置极好,墓园中间,下面又一条小溪,靠山临水,是绝佳的位置,周围也都栽种着贵重的松木。可是她的碑,却露出了黄绿色,周围杂草丛生,石碑下的石板上,斑斑驳驳,都是枯草的痕迹。
在这个位置上,可见家人的重视,可却又没有人来拜祭的样子。与周围的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起来觉得格外的孤寂荒凉。
顾楠易看到那碑的时候,明显一愣,站在两三步的距离,沉着脸,眼里情绪太深,什么也分辨不出,就那么呆呆站着。
乔薇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心疼,她想象不出,要是这里躺着自己的母亲,她只怕是要崩溃大哭。
顾楠易只觉得手脚发凉,记忆一下子拉回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变成苍白冰凉的身躯,穿戴整齐,闭着眼躺在她最喜欢的雕花木床上,神情安详……
猝不及防的,一只温柔的手伸过来,拉住他的,止住了他的回忆,是乔薇,那双手柔软温暖,一下子把他带回现实。
“走吧,我们去看看她。”乔薇柔声说。
顾楠易紧紧握住她的手,“嗯”了一声,手上的一捧百合花,微微颤抖。
刚刚在花店的时候,乔薇想选一捧常规的雏菊,但是顾楠易说了一句“她喜欢百合。”那样温柔沉静的语气,听得乔薇一愣,她想,他一定很爱他的妈妈。
静静地站在碑前,乔薇端详着这座碑,“秦文忆”她在心里念着顾楠易母亲的名字,“你母亲的名字真好听,像个江南才女。”
顾楠易思绪飘远,“我外公以前是个读书人,对我妈妈要求很严,她古筝弹得极好,字也写得好。”
乔薇点点头,碑上的照片,还是年轻的模样,脸部有着和顾楠易相似的轮廓,线条流畅,五官精致,带着点书卷气,笑起来有一种娴静的气质。
“你妈妈真好看。”乔薇看了照片,忍不住说,“你长得像你妈妈。”
“嗯。小时候,大人都这么说。”顾楠易的话,依旧没带什么明显的语气,他放下那一捧百合,蹲下来,便用手去处理那些横在碑前的杂草。
乔薇其实心里存着很多疑惑,比如,这碑显然没有人祭拜,那么为什么会没有人呢?为什么你不来,你的爸爸也不来呢?为什么立碑的人上,只有顾楠易一个名字?
但是她不问,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些隐秘的事,如果顾楠易不愿意说,那么她不会问,来日方长,迟早有一天也会知道的。
乔薇从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根毛巾。她拿出来,也蹲着,仔细擦着刚刚被顾楠易理过杂草的石碑,上面暗黄的污渍逐渐被清除,照片上的点点污渍也一一除去,那张脸看起来更加清晰了,那生动的表情,仿佛还活着一般。
顾楠易不说话,眼里翻滚着深深的情绪,却又不再脸上表露分毫,只是看着乔薇忙活。
察觉到他的目光,乔薇朝他一笑“学我爸的,每年清明节上坟,她都这样给我爷爷的碑擦一擦。”她又转过头继续擦“他说这样脸面干净,地下的人也住着舒服。”
顾楠易眼神微动,柔了下来,忍不住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你爸爸还说什么?”
乔薇想了一下,回她“他还说,有活人记得,底下的人就不孤独。”说着,她把那捧百合花移到擦干净的地方。
这一句,像是触动了顾楠易的心事,他手上的动作一滞,过了好几秒,才又继续行动起来,缓缓开口,“你爸爸是个很孝顺的人。”
但,我却不是。这一句,顾楠易没有说出来,隐在了心底,扯出了一点点破碎的记忆,心里生疼。
乔薇微微一愣,她知道,他从进入墓地的那一刻,心情就不好。他人生岁月里的经历,她无从窥探,但,还是能陪伴。
整理完毕,那块碑也像周围被人精心打理过的石碑一样,焕发着有人照看的新样子,两个人站起身来,并肩而立。
乔薇主动去牵他的手,他的手指不如往常一样,带着男性的体温的干燥温暖,而是微微发凉,乔薇像他安慰自己那样,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小手包着大手,有点不熟练,但是仍固执地传送着指尖的温暖。
“我爸爸还说,心里念着,就是祭拜”她看着那块碑说,那里埋葬着生养顾楠易的人,他们有着相似的血脉,还有如出一辙的轮廓。
她终于知道,顾楠易身上偶尔露出的书卷气,还有不说话时的清俊儒雅是从哪里来的了,追本溯源,她的心里,自然对照片上的人多了一点亲近。
乔薇的话,仿佛一道阳光,驱散了一些他内心的愧疚,还有阴暗,顾楠易把握着自己的手反过来包住,调整了一下,改成十指紧扣,传达着他无声的谢意。
心里念着,就是祭拜。这句话无声地,给了他安慰。
他有一种感觉,很多时候,乔薇能猜到他大概的情绪,然后轻而易举地给他安慰,又或者她没有那么细腻,只是不经意间治愈了他很多情绪。无论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最大的幸运。
“她很喜欢你的。”顾楠易紧了紧交握的手。
“你怎么知道呢?”
风吹过顾楠易的头发,乔薇看着他的侧脸,紧绷的下颌线,一定在翻涌着什么剧烈的情绪,可最后说出的话却清风一般。
他应该,很想念这个埋在地下的人吧;
他也许,害怕来到这个墓地吧;
那一定,是一种复杂的情感吧,不然不会像近乡情怯似的,到现在才来看她。
心里一抽,她心疼了。心疼他再站墓碑前的每一个沉默。
听说,一个女人如果开始心疼一个男人,那么她就完了。她想,她大概是爱惨了身边这个男人吧。
两个人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都穿着黑色的大衣。乔薇听到顾楠易回答她刚刚问题。
松树簌簌作响,他的声音坚定而平静:“要是她还活着,她会像爱我一样的去爱你。”
是的,顾楠易知道,她一直都是那样的,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毫无立场地支持自己的每一种选择,要是……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女孩,是自己所爱的,她也会毫无保留的爱她的。这一点,他曾经自私的怀疑,现在却理解了她,再次坚信不疑。
这是第一次,乔薇从他的嘴里听到“爱”这个字。简单的语法,而每个字都在她心里掷地有声。
像是种子遇到土壤,心里突然开出一朵花,舒展地每一片花瓣,都痒痒地挠着她,她侧着脸,看着这个在母亲碑前表达爱意的男人,只觉得整颗心都柔软得不像话。
不知道,是不是照片上的人听到了这句话,他们又站了一会儿后,天忽然下起了小雨。一丝一丝落下来,打湿了乔薇的发丝。
顾楠易撑开了伞,天气预报说过要下雨,他早有准备。
黑色的大伞,遮住两个人已经足够,但顾楠易还是拥紧了乔薇。冬天的雨,让人感觉是透过衣服的冷,唯有两个人靠着的身体,保存了一些些的温暖。
“我们走吧。”顾楠易说。
“再待一会儿吧。”乔薇说,他想,他也许是想多陪陪她的吧。
“没关系,以后还有很多机会。”顾楠易搂住她的肩,把她带着往回走。
乔薇觉得,自己喜欢他说“以后”,神秘而未知的以后,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有一种确定感,这种感觉让她安心。
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他们走到了往坡下走去的主路上,主路旁栽着一簇簇不知名的花,在这个冬季探出一小朵一小朵的花蕊。松柏庄重的站立,在雨里,挺拔得像一位位整齐排列的守卫者。
乔薇由顾楠易带着,在大伞下,被他拥着,没有淋到一点雨。
倏忽间,顾楠易的脚步一滞,站在原地,乔薇叶因为往前走的身体突然停住,身体小幅度的晃动了一下。
伞上是跳动的雨株落下的声音,墓地上并没有什么人。
乔薇看着顾楠易,却看他眼神定定地看着前方,锐利的眼神像是要把来人看穿。顺着那目光,乔薇看过去,是一个女人。
一个有点年纪,但保养得宜的女人,举着一把透明的白伞,穿着优雅讲究,眉眼间,大约可以窥见年轻时的美貌。重要的是,她的手里也拿着一捧百合。
赵玉华也是怔住了,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她一眼就认出了顾楠易。
他没有怎么变,只是当年脸上尚有少年的稚嫩,现在感觉成熟稳重了一些,周身的气场,却让她恍惚以为是年轻时候的顾长文。但那双眼睛,却像是和秦文忆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