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凌晨,顾长文悄然地去世了,北市的第一场雪,也在凌晨三点飘飘落下,雪下得不大,零星的雪花却持续到第二天夜里,仿佛是在为一个老人送行。
很久之后,乔薇才恍惚明白,那天说了许多话的顾长文,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抓紧着最后一刻,确认着自己对顾楠易的心意。
回光返照,照的究竟还是自己最在意的人。
顾长文,生命的最后一课,挂念的只有他的儿子幸不幸福这件事。
她想起顾长文说的那句“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乔薇在心里微微一酸,默默为他辩白,也许曾经不是,但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时刻里,你一定是个好父亲,一个全心全意想着儿子,想要给他最后祝福的好父亲……
顾长文的葬礼,依照他本人的意愿,办得极其简单,第二天便已经下葬。他的遗嘱里说,自己要葬在秦文忆的背后的那块墓地,在秦文忆看不到的地方,却又靠得很近。
乔薇想,不知道他是不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赎回秦文忆在后半生里凄凄哀哀的守候,像曾经秦文忆守着他一般。
就好像,用这样的位置默默地对秦文忆说:在一个离你很近的地方,回报你生前的凝视和守候。
然而,顾楠易却并没有依照这个遗嘱,而是执意买下了秦文忆旁边的墓地,把顾长文的骨灰,安葬在秦文忆身边。
站在墓碑前,顾楠易并没有太多外泄的情绪,只是沉默,面无表情地沉默。
乔薇握着他的手,指尖只是他冰冷的温度,雪在他黑色的肩头,轻轻堆成一条浅浅的白色痕迹。
乔薇抽出手,伸手去抚掉他肩上的雪,有几朵悄然化开,变成一朵一朵的水珠。融入顾楠易黑色的大衣里。
就好像,那些内心里的情绪,都被顾楠易悄悄融进心里,无声地,沉默地发泄。
乔薇其实,宁愿他不要这样克制的隐藏,哪怕是发泄一场,心里总算是痛快一些,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情绪在每一处,却又不在任何地方。
站了好久,顾楠易才开口对乔说说话,却是简单地叫她的名字:“乔薇。”声音很轻,仿佛是雪落地的声音。
“嗯。”乔薇轻轻应,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无论是什么,她都愿意听。
“我妈妈,其实还是想和他葬在一起的。”顾楠易缓缓开口,语调平淡,气息里却透露了内心的起伏。
顾楠易顿了顿,继续说着:“她死之前,穿的是那件他送给她的衣服,也是她最喜欢的衣服。”
顾楠易又想起了最后时刻安详躺着的秦文忆,年轻的时候,总觉得那是一场决绝的仇恨,现在有些了然,其实,秦文忆没有真正恨过顾长文,她舍不得,连带着连他送她的衣服,她都要一并带去。
“我想……她是愿意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不然,她不会是那样像微笑一样的表情,她至死,都是爱着顾长文的。
顾楠易自顾自地说,眼睛却垂着,看着墓碑上的两张照片,两个人都还是年轻的模样,外貌出众,两个人的样子合在一个,仿佛就是眼前顾楠易的模样。
生命的延续,是这样神奇的事,当另一个生命已经枯萎,而他们的影子却留存在世上。他顾楠易,就是他们的影子,他是他们的儿子,他又再次觉得,这是一个温暖的事实。
距离上一次这样觉得,居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默默地,顾楠易感到,一只温热的小手,再次从他的掌心划过,握住他的手,驱散了指尖的些许寒意,一时间,手指好像突然恢复知觉一般。
“我想,你是对的。”乔薇看着顾楠易,朝她投去温暖的目光,“他们会在地下过得很幸福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我们也会的。”
乔薇想,她会实现自己在顾长文面前说过的话,只要他愿意,她会毫无保留地把他带进自己的家里,那里有她长大后足以抵御任何伤害的温暖,她想,他会喜欢的。
顾楠易的心上,仿佛涌过一阵暖流,此刻,才有些真实的心跳,仿佛刚刚胸腔里的跳动都不存在似的。
两个人,在飞雪里静静地站立,顾楠易的手,刻意的,握紧了手中的柔荑。
雪渐渐大起来的时候,顾楠易终于轻轻道了一声:“回家吧。”
是的,他现在,只剩一个家了,还好,那个家里有身边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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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顾楠易好像很快就从那场葬礼里调整好了自己,然而,就像雪花会在这个冬天无声地落,不预定日期,可是总是不期然地都出现一般,顾楠易的难过,也并不是汹涌地、爆发式的显现,而是无声地显露。
一点一点,只是在生活的细节里,偶尔露出一点端倪。
乔薇记得,有一天夜里,在应酬之后,顾楠易带着醉意,靠着乔薇的肩膀,闭着眼,模模糊糊地说,“乔薇,我没有家了,只有你了……”
乔薇本来拿着毛巾,给他擦脸,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没有家”这三个字,像一根根仙人掌的刺一样,从顾楠易的心上冒出,扎得乔薇心里一疼,却又是隐隐作痛,分不清究竟疼在哪里。
她柔柔地给顾楠易擦脸,从长长的睫毛到闭着的薄唇,乔薇亲了亲他的脸颊,也不知道他听没有听见,只是柔声说,“你还有我。”
是的,你还有我,我会陪你难过。
还有一次,顾楠易和乔薇在一家店里吃饭,结账的时候,看着店里的一张全家福,愣愣地出神。
那张普通的全家福里,母亲拥抱着孩子坐在腿上,父亲则慈爱地看着母子两,三个人脸上的弧度都透着莫名的相似。
顾楠易在那张照片上停住了目光,失了神。服务员狐疑地叫了好几次“先生?”他才愣愣地付钱。
别人不知道,只有乔薇知道,他的心里,又裂开了一丝想念的口子。
……
每一次,乔薇都觉得,自己似乎应该主动带他走进自己的家庭,可是又有些犹豫,害怕这样的举动太过唐突,又或者自己家里的氛围,又让他忍不住伤心。
在距离正式地春节假期还有不到一个周的时候,乔薇又在闷闷地想这件事:春节,是一个团圆的日子,而顾楠易,好像孤身一个人,与“团圆”毫不相干。
要是,留他一个人在这里,乔薇觉得很舍不得,可是计划着带他回去,又怕他觉得太唐突,毕竟在一起的日子没有太久,仿佛经历了两个季节的更替。
乔薇一边想,又一边觉得,自己仿佛和顾楠易的身份颠倒似的,现在像个男人一样,思考着见父母的事……
想着,很出神,没注意,顾楠易已经开门进来。
今天,他好像有饭局,没想到这么早回来。
乔薇跑过去,殷勤地接过他的大衣,挂在门口的挂衣区。
“服务这么好?”顾楠易扬眉。
乔薇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似乎从那个扬眉里窥见,他还算不错的心情。
“那当然,顾老板今天辛苦了,我要好好对待你。”
“我有点不祥的预感。”顾楠易皱眉,“说吧,是你哪道菜又不会了?”
这半个月,乔薇都在一种修炼“贤妻良母”的进程里,而成为一个“贤惠”的女人,她总觉得第一步就是做饭,可是,她好像没有什么天赋,这几天摔晚摔碟,常常把厨房搞得一团乱。
连阿姨都忍不住委婉地说,“乔小姐,这些小事还是我们来做。”
是了,她连小事做不好,往往看一个菜谱,还要求助这位顾先生,她也不知道,自己合作都谈得来,合同也能胜任,怎么看个菜谱,做个菜还不如一个男的?
“还不允许我热情一回?”乔薇瘪着嘴。
“我希望你的热情用在别的地方。”顾楠易揽住她的腰,侧身在她耳边说,灼热的气息,弄得乔薇酥酥麻麻地。
脑海中,忽然又浮现了这段日子,顾楠易每每“热情”起来,都让她招架不住的吻,总觉得,他嘴里的“别的地方意有所指”。连带着他整张脸,仿佛也在说“每次把我推进厕所洗冷水澡可不是一种热情的好方法”。
乔薇的眼睛上下一看,好像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顾楠易捏了捏那张装傻的脸,好心地说,“我们去逛超市,想吃什么,我明天给你做。”
这算是顺着她的台阶转移话题?乔薇立刻接受这种示好,“那我们赶紧出发的,我看到菜谱上说排骨还挺好做的。”
顾楠易失笑,他现在可是刚换完鞋,就又要出去?
乔薇可不管这些,推着他就走,还殷勤地又取下了刚刚还没挂两分钟的大衣。
超市里,五颜六色的包装袋,硬生生就自然而然带一种热闹的氛围,顾楠易在生鲜处买了乔薇点名的排骨,又买了几种蔬菜和肉。
顾楠易推着购物车,乔薇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像一对夫妻一般,仿佛今天只是他们婚姻里平凡的一天。
看着购物车里色彩不一的蔬菜,顾楠易无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