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琼有多年的任教经验，又是个文字工作者，懂得拿捏人心，很知道怎么表达能够更起效，就像现在，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落下的尾音仍在空气中回荡。

　　她等着那效果显现。

　　依着她那次在落星跟李安乐不能算是愉快的交流得出的结论，李安乐并不想让东方云间知道她曾经得过抑郁症。而她现在把这个重磅炸弹抛出来，一定会把东方云间那糊里糊涂的脑瓜给炸清醒。

　　她等着。

　　等着。

　　可东方云间既没有瞪大眼睛看着她，也没有倒抽一口冷气表示震惊，甚至连意外的表情都没有，那一刻她就知道，糟了，这个杀手锏没用了。

　　东方云间只是轻轻的抚平了有些褶皱的床单，母子俩都没说话，沉默就像是一场无声的抗衡。看谁先失守。

　　首先沉不住气的，当然是方琼，这是她最后的一招，显然没有她预想的效果，她伸手拽了一下东方云间，“我跟你说话你听着没有？”

　　东方云间不得不抬起头来跟她对视，那眼神里全然没有半点退却，方琼莫名感到有些心虚。

　　“妈，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啊？我，我。”方琼没想到东方云间用质问的语气来问她，一时慌了，冷静下来后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天。”东方云间没打算隐瞒。

　　方琼忽然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疲倦，好像一下子被抽干了精气神儿。她算是明白了，东方云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现在别说李安乐有什么抑郁症，哪怕是再严重一点儿的病，他也不会退缩的。

　　方琼闭上眼睛靠在身后的枕头上，不知怎么就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写过的一个短篇小说，那还是她在餐馆里吃饭听邻桌的两个大姐聊天产生的灵感。说的就是父母不应该干涉子女的生活，子女之于父母，不是附属，更不是玩意儿，打从孩子从娘胎里出来的那天，他就是独立的人了。

　　那时候的方琼30来岁，正是事业上升期，丈夫能干，一双儿子可爱伶俐，处处都是如意顺遂，人也格外的豁达。那时候，她真是那样想的，儿子小，不能独立生活，得依靠父母，等两个儿子大了，她有自己的计划，绝对不会干涉他们任何一个人。

　　可世事难料，谁知道怎么就变了样儿。

　　大儿子叛逆，结婚多年却无一儿半女。

　　小儿子看似乖顺，其实更执拗，简直是一条道儿走到黑，都撞了南墙一次了，还是不回头。

　　方琼闭着眼睛，眼前就像是放电影一样，画面纷飞，最后定格在一句话，是我错了吗？是我这个当妈的错了吗？

　　东方云间早就准备好了来自方琼的诘难，可他看着方琼躺了半天再每一句话，倒没了主意。

　　他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了，正在纠结要不要哄一哄方琼，方琼缓缓抬起一只手又放下，“你走吧，没事儿别总往医院跑，再过两天我就能出院了。”

　　东方云间应了一声。

　　方琼睁开眼睛，并没有看东方云间，视线落在对面的白墙上，不知道是对谁说话，“日子是自己过的，没人能替你，父母也不行。”

　　东方云间听出来方琼语气中的些许哀怨，他轻声说，“妈。”

　　“不用说了，老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年纪大了，照顾好自己，不给儿孙添麻烦就行了。”

　　说完又闭上眼睛，手轻轻摆了摆，那意思，是让东方云间走。

　　东方云间又坐了几分钟，见方琼没有要再理他的意思，打算走了。

　　他走到了床头，想了想，握住了床头的铁栏杆，那力道有些大，方琼感受到床轻微的颤动，睁开眼睛。

　　就是在这时候东方云间半垂着头，视线跟方琼相碰，“妈，刚才你说的那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您是高知分子，我爸还是医生。那些没有科学依据的事情您明知道不是那样的，不应该说。”

　　“默默的病，是个概率事件，安乐是他妈妈，已经非常痛苦了。您作为母亲应该更理解她，而不是无端的指责她。她最难受的时候我作为丈夫没有在她身边，没有尽到义务。我觉得很羞愧。该被指责的是我。”

　　方琼别过脸去。

　　“妈，我说这些也不是怪您，我只是希望您能客观理性的对待这件事儿，您一直是个很通透的人，这点儿事儿不会看不明白的。我能跟安乐再次走到一次，她能再接受我，接受默默，这不是很好吗？”

　　直到东方云间离开，方琼都没有再有任何回应。

　　走出医院的东方云间心情也不太好，方琼是他母亲，这几年为了照顾默默也吃了苦，愣是从一个大学教授蜕变成了围着孩子转的奶奶，他也心疼。

　　正当他有些郁闷的站在街边儿发呆的时候，崇文小学的老师来电话说下午有时间可以见一见默默。

　　这算是个好消息，东方云间暂时抛开了烦心事儿，打车去了落星。

　　李安乐得知了下午要去崇文小学，自己先紧张起来，拉着余真真问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要不要提前跟默默演练一下。

　　落星里有几个孩子就是在崇文小学上学，余真真看她紧张的样子，安抚她说不需要特别准备，就是要让老师看到孩子真实的状态。如果你准备的很好，到时候上学孩子状态不好，反而融入不了。再说，现在准备也来不及了，默默也不会配合的。

　　李安乐这才冷静下来。

　　她在默默的教室门口看了很久，越看越觉得肯定没问题，默默的学习能力不能说很强，但也不是什么都不会。

　　可下午到了崇文，却受到了打击。

　　默默表现的非常不配合，其实这也是预料之中的，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还要回答陌生老师的问题，就算是个正常的六、七岁的孩子也难免紧张。

　　最后默默烦了，直接叫着往外跑。李安乐去拦的时候，被他一口要在了虎口上。

　　还是东方云间安抚了默默，李安乐顾不上自己的手，跟老师解释说孩子平时不这样的，今天是紧张了。

　　那个女老师很和蔼，“孩子妈妈，你不要着急。你的情绪会影响到孩子的。”

　　李安乐忙不迭的道歉，“对对对，老师，对不起啊，是我有点儿心急了。我儿子现在幼小衔接的内容他都会的，所有的拼音和20以内的加减法，他都没问题的。”

　　女老师微笑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对孩子来说，上小学跟幼儿园有很大的区别，幼儿园里老师是以照顾为主，教育为辅，一个班里孩子不多，老师要照顾到孩子的饮食起居。可小学老师没有那么多精力，而且孩子的培养方向就是学习知识和独立意识。”

　　李安乐跟着点头。老师推了推眼镜，“孩子进入到了小学，需要比幼儿园更多的社交能力和独立生活能力。这点，你有没有考虑过。默默的问题，不是学习方面而恰恰是社交方面。如果他在学校不能跟同学老师进行沟通，那他会面临被同学排挤甚至是欺负的问题。”

　　李安乐随着老师的话开始认真思考，是啊，默默不跟人交流，小朋友一定不愿意跟他玩儿，而且小学又不像幼儿园，更不是落星这样的专业康复机构，老师要顾忌班里4，50个孩子，怎么可能有精力去对默默特殊照顾。

　　她心凉下来，“那，老师，您看，我儿子还能上小学吗？”

　　老师想了想，“结合我的经验看，他现在这个状态还不太适合，你们要非想让他上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担心会对孩子造成更严重的负面影响。”

　　李安乐的心彻底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