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了一些小事情。譬如,她们曾经一起赶很晚的列车。穿着破洞露脐装,去教堂里做傻气的祈祷。在对角街巷的跳蚤市场里寻找设计灵感,最后弄丢了学生证。冬天去挖别人墙角边的雪人鼻子下火锅……嘿,那时候可真是调皮着叻。她走出了地铁站,周围又换了新的环境,于是收回了思绪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二十。她加快了步伐,朝着后坂街口那栋不大不小的五层青砖洋楼走了过去。
后坂是一个偏执固执的街区,建筑风格剑走偏锋。她感觉称心如意。到底人生于世,某些层面还是难以免俗。自从高三那年,父母离异各自去了美国和意大利后,奶奶手上传下来的三家日料餐厅如今就只剩下两家了。自家楼下这一家被奶奶一气之下关闭了,铺面也租了出去。看着清冷的一楼铺面,柴田脸颊也染上了一抹清淡的神色。
手机传来“滴答”一声,是玲子发的讯息。这次还蛮正派,语句简练,没什么泥巴色的东西:毕业快乐,我到家了。毕业快乐,我也到家了。她这么想着,不过没有回复。我也不想这样啦,但你的话太多了而今晚也不早了。得睡觉了。掏出钥匙,她准备去看看一楼这间掺杂了几代人不同情感的铺面。一辆黑色轿车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朝着栏杆冲撞过来了,发出刺耳的撞击声,和疯狂的轮胎摩擦声。
她懵了好一阵过后才反应过来:她遇到车祸事故了。在即将踏进家门前,这的确不是什么好运气。她怯怯地打了120电话后,就蹲在一旁静等着救护车。车主是头部受伤昏迷不醒,身上没有找到任何证件。抬眼看了看腕表,某个时刻到了。该回去睡觉了,她想,这倒真是一个好的选择。如果她这么做的话。
市区医院不算大。这句话要看对谁而言,比如柴田的话就绝对不成立。病人被推进了她安排的VIP独立病房。已经是后半夜,她还定定地守在医生办公室。主治医生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说话利落,只是记性不太好。他一面脱着工作服,一面向她保证病人已经脱离危险,却不小心把病人的名字说错了。
“这可不是我故意找茬,医生。但你确实念错了名字,我必须请你再确认一遍。这样对我们都好,我已经特别困了,相信你也是。”柴田指着电脑要他打开确认一遍。医生看了一眼柴田,无奈地摊开手掌笑笑。将工作服往办公座椅上一丢,他坐了下去。他打开自己的电脑,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他可不能得罪这个女孩。
“是他没错,现在你大可放心了。回去睡个好觉吧!”
“唔,那就谢谢了。你看,挺简单的。那么,晚安!”
“是的。晚安,小姐!”
她舒了口气,不好意思地退出医生办公室。当我是神经病吧,或者某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笨女生,她想。随你去,我该找个地方看着他,顺便休息。她走回了病房,趴在床沿上。没过多久,她就沉沉地睡了。她梦见了一只金色的狮子走在软绵绵的草地上。还梦见了火车道旁边的面包房很好看,但是从里走出来的是一只戴着围裙的长颈鹿。
第二天来得很快,她感觉自己还没有休息好。但她睁开眼睛时,天色显然已经大亮了,阳光都已经温温凉凉地洒了下来。前来换班的护士小蓝,是一个清瘦的小姑娘。她向着柴田微笑,然后给病床上的那个倒霉鬼换上灰褐色的药贴。柴田揉了揉自己那对疲惫的眼睛,接下来她才有时间看向眼前那个沉睡的倒霉男人。她有些意外。男人的皮肤很白,一张脸也生得斯文。看上去不像是会把车子开飞出去的人,可确实开飞了。还飞了那么远,她想。面相这种东西果然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商人的女儿可没那么容易同情心泛滥,她想,从小耳濡目染利欲熏心。所以不管什么原因,造成损失的一方是理应承担责任的,毫无疑问。但确实,这种没睡饱又没吃饭的情况下,不适合思考这么严肃的问题。伸了伸懒腰,她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脖子一阵酸疼。趴着睡觉还是不行啊,她想。她走进了洗漱间,只是简单地洗漱了一下。
医院的饭,她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不好吃的。她特意走到另一个街角,用现金买了两份牛腩套餐。回到病房后,她看到手机上有一条讯息,是玲子发来的。她看了一眼病床,然后低下头打字:祝你好运,亲爱的。最好能够收获艳遇。
“拜托,病人需要静养。”
这句话语调平常,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他那本来白皙的脸上,此时因为睁开着的一双眼眸,又显得更加精致了几分。柴田愣住了,但她保证,不是觊觎这男人的美貌。她的套餐饭还有一半没有吃完,吃到嘴里的也还没嚼烂。她抬起手来顺了顺胸口,动作很缓和。过了五秒钟左右,应该是五秒,她想。
“你醒了。”
语调平静,她还算满意。顾琛听到声音时也有微微一怔。他看向病床前的女生,眼神很淡薄。接下来,他说想吃南广场的皮蛋瘦肉粥,带着一种命令的口吻。出于习惯,一如既往。不过这次,继母怎么突然换了这样的清汤了?他想。他看着面前的女生一直静默着,面色出奇地沉静和倔强,她在忍耐。
“有什么问题吗?”他发问。
柴田看到顾琛的眼神变得十分冷冽和不屑,语气里藏着淡淡的轻蔑。她终于完全确定了,这个人是在故意找她的茬,她的脸色沉了下来。开口前,她努力压制住了心里的狂躁。还是修养不够啊,她想,毕竟这样的家伙不是经常遇见。
“你受伤不轻呢,这位先生。”
她站了起来。站起来是非常有必要的,因为这种高度能让她更有气势和自信。当然,如果对方不是躺在病床上的话就要另当别论。这么想,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趁人之危。
“你开车撞坏了我家的栏杆门,这个当然是意外事故。所以我把它排在第二,很正常,对吧。现在我要说最重要的事情,你把刚走到家门口的我吓了一跳。你快要死了,其实我也吓得半死了,说真的。但毕竟于心不忍,得送你来医院。我花了自己的钱给你垫付医药费,还得跑来跑去。为此我的腿都开始抗议了,我想……它应该十分不满,你这份态度。”
顾琛皱了皱眉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意外。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看到了顾琛的表情变化,知道他还想说什么。但她可不会给他插话的机会,不论怎么说。不愉快的心情总不能几秒钟就平息下来吧,她想。
“我家的栏杆门,真是不幸,我觉得那可是个大问题。我会回去检查清楚的,螺丝帽也不会放过。到时候会报价给你的……”她很不喜欢在自己说话时被别人打断,可惜也总是事与愿违,经常平白多出许多锻炼忍耐力的机会。
“顾琛,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可急死我跟你爸了……”
这声音不算小,有些尖锐和扭曲的意味。这使得柴田不得不闻声看去。她看见病房里进来了一位护士,护士身后跟着一对年龄差异比较大的夫妻。出于好奇,她观察了一下顾琛的表情,很微妙——他很小声地念叨了一声“爸”,却并没有回答那位雍容华贵的年轻少妇。
“顾先生,陈女士。就是这位柴田小姐送病人过来的!”护士领着那对夫妻,微笑着走到了柴田的面前开始介绍。中年男人赶紧伸过手去,一脸感激地握着柴田的手,捏得她微微发疼。骨节应该很分明了,她想,还好皮厚。
“谢谢你,谢谢你把我儿子及时送到医院。”
“大叔不必这么客气,这种事换做别人也都会帮忙的。”
柴田礼貌地点头。她当然没有忘记看一眼尴尬中的顾琛。她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别样的表情。顾琛的脸色有些微微发窘,大概是源于之前对待她的态度。他接话过去:“爸,你让人先坐吧。”
“是啊是啊,让这位小姐坐下说!”
年轻的妻子笑容宴宴地看了一眼顾琛,忙拉了一下椅子,又嗔怪地拍了拍丈夫的手肘。可惜,顾琛并不喜欢她的表现。他的眼神里摆着冷漠和憎恶,并且已经懒得隐藏。那对夫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感激的话,柴田时不时回复一句,证明自己有在听。耐力又提升了,她想,多听中年人絮叨的结果果然是有好处的。耐得住絮叨也是一种需要长年累月修行的能力。
没过多久,几名警察走过来打断了他们。警察问话严肃简单,大致内容都是关于昨晚的那一场事故。做完了笔录之后,柴田借故告辞,直接离开了医院。走在后坂街区的马路上,她瞟了一眼天空,是湛蓝湛蓝的色彩。还是这里的舒适度更值得信赖,她想。这时候手机传来滴答一声,是一笔十万块钱的转账。她眉毛一曲,商人果然俗气。几分钟后,她拐进了附近的科隆拉菜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