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兵结束这些女民兵们就要回原来的岗位继续发光发热了。在此之前,她们也获得了一个月的假期,张翠和李美秀已经走了,季姚和高莲一点也不着急,慢条斯理的收拾着东西。
“朵朵,你不会真的要嫁给他吧,他和你可是一个村里的,就算你看了他那张脸二十几年也不厌烦,可一个村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些血缘关系,万一以后孩子有什么遗传病怎么办……”
高莲边收拾行李边念叨着,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天晚上她们三个姐妹情深抱着痛哭了两个多小时。
其实主要是季姚不着急,她此刻一点都没收拾,正懒洋洋地坐在窗边晒太阳呢。
她闻言怔了一下,“结婚?”
高莲顿时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她,“你不会忘了吧,你爹娘背着你和他中秋定的亲,那天你还哭了一晚上呢。”
季姚投之以无辜的笑,“唔……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回生,二回熟,反正又不是没结过。
高莲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收拾着。
温暖的阳光撒在白皙的手上,这只手不是那么完美无瑕,虎口处有一条狰狞的伤疤,像是要咬掉整个右手。
手的主人漫不经心的翻着一个灰色的笔记本,那个本子是高朵的。看着厚厚的日记本,记着杂杂碎碎的小事,季姚心情有些复杂。
她是得感激原主的,把自己的个性和日常生活记得这么清楚,这对季姚尽快熟悉当前的身份是有好处的。不过,缺点是记得太仔细了,她看着密密麻麻秀气的小字,头也有点大。
前面翻了几页,这大概是从来到BJ那一天开始记的,记录的工作地点和同事,还有每天的心情。再往后翻着都是些小事,季姚也就一溜而过了。
突然,她的手停在了皱皱巴巴的两页上,一片片的黄渍在秀气的字里行间晕染开来。
*
农历八月十四,晴。
“今天好热啊,训练的时候鞋子里都是水,脚泡的发白,村里老人都说秋老虎比夏天还厉害,我今天可算信了。
今天和爹娘通电话了,那边说家里一切都好,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国庆之后就回去,爹娘很高兴,说回来有喜事告诉我,我按捺不住好奇心,一次次的询问,爹娘只是笑着不回答。但我听到我妹在旁边哭了,我以为她想我了,便要求和她说话,电话那边却传来爹娘的呵斥声。我感觉到这情况有点不对,刚想开口问问,那边爹娘嫌电话费太贵,急忙催我挂了。
哎!今年中秋节又不能回家,明天家里的月亮一定和这里一样又圆又亮,希望家人一切都好,晚安了。”
*
农历八月十五,晴。
“今晚的月亮好冷啊!
家里人骗了我,我最爱的爹娘把我卖了,卖了一万块钱。哈哈,真是可笑啊……是啊,家里要给弟弟盖房子娶媳妇儿,作为姐姐不该掏点钱帮帮忙吗?可是凭什么啊!我已经让步了啊!我不上大学,我出来打工,我把赚的钱都寄回去,我要让家里人都过上好日子。无论在外边多苦,我都没和家里抱怨过一句,一想到家里还有天天念叨自己的家人,摔得多惨也拍拍土自己爬起来。心里是暖的,世界都是明亮的,可我的心冷了……
我娘跟我说,我出生那天,爹抱着我乐了一晚上,一夜都没合眼。回到村里见人就炫耀着,说闺女长得跟和花骨朵似的那么好看,当天就给我起了个名字高朵,村里人都夸名字洋气,好听。可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哦,好像是弟弟出生的那年。农村人没什么文化,重男轻女这习惯就没落下过。我还记得初一那年家里人叫我辍学,后来怎么又去的呢……好像是自己绝了三天食,娘不忍心,又把我送去了。考高中的时候,那天热的像在火里烤一样,粮食都熟了,正是家里最忙的时候。唔……好像是要交50块钱的书费,弟弟也要交50块钱。娘哭着求我说,你就别上学了不行吗,你这是要你爹你娘的命啊!我哭了,不记得抱着自己的奖状哭了多久,三伏天里半边身子都僵了才答应下来。我永远也忘不了我爹和我娘拉着我的手笑得天花乱坠的样子,连声道着听话、好孩子什么的。
辍了学我去了城里的一个磨刀场,那刀都是开了刃的,远远看着机器里唰唰转动的锃亮的刀刃,背上就起了一层冷汗。那个时候16岁,长期营养不良让我没有力气控制住那飞速运转的机器,明晃晃一闪,刀刃鬼魅的速度飞出来,眨眼间削到了我来不及躲开的手上。说实话,我没感觉到疼。村里有人说越是严重的伤越感觉不到疼,砍头的时候那犯人都感觉不到疼就死了。我心里怕极了,我好怕自己变成一个废人,不能赚钱了。老天可怜我,没夺走我的手,只留了道疤。伤好了之后,我又回到了那个磨刀场,没别的原因,就因为那里的工资高,赚的钱多爹娘会开心。
再后来我满了18岁就到了从小梦想着来的地方,这里真好啊,有好多我没见过的新奇东西。女孩生理期竟然是要用卫生巾的,那是我第一次没把血沾到衣服上,我兴奋买了好多好多寄回家里。幸运再次降临,在纺织厂干了不到两年,就被选进民兵队里,食堂里有小点心,甜甜的,过年的时候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那天我高兴的给爹娘打电话,爹娘笑着夸我有出息,可我明明白白的能感觉到他们一点都不高兴。直到我说这里包吃住,每个月会有60块钱的补贴,我用不着都可以寄回家,他们似是要高兴的哭出来,一点也不心疼电话费的一遍遍重复的夸我。
我以为我可以就这样躲一辈子,直到今天小莲和我说,我爹娘偷偷给我和村里的那个胖子定亲了,没别的原因,就因为有一万块钱的彩礼钱。我不信,脑子嗡嗡得响,发疯般挣扎着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通了,是高燕接的。她哭着说,姐姐你别回来了,爹娘要把你嫁出去了……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又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我知道我那可怜的信念终于塌了,而我活在这世上就是个笑话……
我真的好可笑啊!
我摇尾乞怜的不过只想要一点关心和爱啊,为什么连残羹冷炙都不肯留给我?
一个人失去了信念也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所以我想离开这个世界了,在此之前我想为这个世界做最后一件事……”
*
看到这,季姚心里像被什么死死压住了一样,竟然难以喘息。她不自觉绷直了身体,指尖扫过纸张极速翻到最后一页。
*
1999年9月30日,晴
这是我最后一次写日记了,我不敢告诉别人,我怕我会舍不得离开……明天会有很多人来送我,真的很多很多……那之后我会带着所有的不幸,悄悄离开这个世界……。
*
就一段话,季姚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幽深的瞳孔里闪烁着滚滚悲恸……
省略号最后画着一个描的很深的小圈,这里仿佛有一个女孩心灰意冷的诉说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怯懦,无助,可悲。
抵不过天命,跨不过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