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那一天,暑热并未完全褪去,秋老虎仍肆虐人间。
一大早便热得人一身汗。
田盛收拾好东西就去学校了。
“哥,我先去学校了,你帮妈弄完后院的那几捆柴就来。”
已经上初中了,都懂事了很多,田盛已经不再叫他田茂了而是叫哥了。
“哎,好的。田盛,你先去,我帮妈弄完活久来,你要好好读书啊。”
田茂大声地对着田盛慢慢远去的背影吼道,眼角泛起了泪。
他迅速抹干,回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去找舅舅黄成,跟着他去打工了,还是去他爸爸田莽子去的那个地方。
黄丫坐在门槛上,无声地流着泪。
田盛到学校等了一周也没见哥哥来,心里很是不安。
一到周末就往家里奔。
“妈,我哥呢?我在学校没看见他,他去哪了?妈,我哥他去哪了,怎么不去上学呀?”
一看见黄丫,田盛赶紧焦急地问道。
“你哥他……他……咳……田茂他……他……哇……呜……”
黄丫还没说完,就哭起来了。
她实在为自己的儿子感到不值,成绩那么好,那么懂事,就这样断了前途。
她也为自己感到不值。
男人靠不住,本想靠儿子,可好好的成绩,好好的儿子,说不读书就不读书了。
又是一辈子的农民,又是一辈子的窝囊,又是一辈子的劳苦。
这辈子还有啥希望,有啥盼头呀。
黄丫越想越委屈,越想越绝望,本来慢慢结痂的伤疤,被田盛这么一揭,又痛得不得了。
可又能咋样呢?
田莽子整天就跟个活死人一样,啥也干不了,还得人伺候。
她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实在是供不了两个孩子读书。
手心手背都是肉,虽说田盛是闺女,可也是很懂事,跟妈贴己。
她不想田盛重走自己的心路历程,因为是女儿而被区别对待,剥夺读书的权利,况且,田盛成绩也好。
田茂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小就照顾妹妹。
这次也一样,选择了让妹妹继续读书,自己辍学打工。
黄丫觉得自己亏待了田茂。
可对这份亏待,她却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的看着田茂丢掉自己的前程,失掉跳出农门的机会。
“妈,你快说,我哥怎么了?”田盛急的双脚直跳。
“你哥他不读书了,跟你舅舅出去到工地上打工了,跟你舅舅学植钢筋。”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虽然早有不详的预感,可是一听到这个消息,田盛还是不能接受,哭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哥读书了,他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妈,你为什么不让我哥读书?为什么?哥……哥……哥……”
田盛朝着门口的小路一遍遍地喊着“哥”,希望能将田茂喊回来,继续读书。
可是,只有回音,没有田茂。
“田盛,你哥让你好好读书,好好读书就有希望。将来有出息了,就让咱们过好日子,只要你好好读书,你哥就好好打工,供你。”黄丫哭噎啜泣道。
“不……不……不……我不让我哥打工,我要我哥读书。你们为什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我哥成绩那么好,应该是我出去打工才对……呜……呜……哥……哥……”
田盛“哇哇哇”地嚎啕起来。
“黄丫,田盛……”田莽子在里屋,听着外面的争吵和哭喊,心如刀绞,一遍一遍捶着床沿,想安慰一下母女俩,也顺带着安慰一下自己。
可竟也是说不出什么字来,只有一遍一遍的哽咽,“都怪我,唉。”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又几番春夏秋冬。
那年夏天,天气格外热。
干完活,晚上,田莽子一家坐在坝子上乘凉。
田莽子更老了,黄丫的皱纹更多了。
田茂长成了大小伙子,一直在工地上植钢筋,在黄丫的操办下,娶了个邻村的姑娘,翻了年就怀孕,下半年,秋天,就该生了。
田盛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即将面临高考。
那年秋天,是十几年来,田莽子家最开心的秋天。
田盛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
黄丫捧着录取通知书,泣不成声。
田莽子一个劲捶着两半截腿,向着大门外的天作揖磕头。
田茂则蹦跳着骑着摩托车到镇上给父母,给妹妹买些好的吃。
这些年,这一家人都苦够了,累够了,这下,终于可以有些盼头了。
田茂家的赶紧打开箱子,翻出陪嫁的首饰往田盛手里塞。
田盛则憧憬着计划着将来怎样让父母,让哥哥过上好日子。
那年秋天,也是十几年来,田家最悲惨的秋天。
老天仿佛故意跟这一家过不去似的。
正当屋里的人感天谢地地庆祝这来之不易的翻身机遇时,一个噩耗劈头而来。
邻村一个和田茂同岁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他们家门口。
“莽子伯伯,丫丫伯妈,快点,出事了,你家田茂骑摩托车被大货车撞了。”
“什么?”屋里的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田盛一个大步跨出门槛,惊恐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说什么,你认错没有,真的是我哥吗?”
“我骗你干什么,我怎么会把田茂认错,快点去看,好像很严重,人被货车撞出很远,动都没有动一下,快。”
黄丫、田盛、田茂家的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出事地点,整个人都是晕晕乎乎地。
远远地,看着地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肚子好像破了,摩托车碎块散在周围。
“田茂,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见自己的儿子死的如此惨,黄丫顿时晕死了过去。
田盛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田茂家的更是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就直接倒下了。
一阵手忙脚乱,围观的人将黄丫和田茂家的送到了医院。
田盛杵在那里,像只木鸡。
她想回到几个小时前,拦住哥哥田茂,不让他出来,可是回不去。
她想在大货车冲过来的时候喊她哥哥赶紧躲开,或者她赶紧把大货车拦住,可是那会她没在哥哥身边。
她想把哥哥的内脏都塞回肚里去,缝好,然后哥哥就醒过来……
她想了很多,可是,一样也不能实现。
“哥哥,我的哥哥”她冲向被众人扭住的大货车司机,拳打脚踢。
“你还我哥哥,你还我哥哥,你怎么开车的?你是瞎子吗?你是暴眼吗?这么个大活人,你怎么没看见,为什么不是你死,为什么?我打死你,我咬死你。”
田盛发疯般地撕咬着那个司机,“哇哇”地哭开了。
警察来了,一边处理着事,一边找她问话。
她根本听不清,只觉得警察在耳边像蜜蜂一样“嗡嗡”乱叫,她只机械地回答。
这边,看热闹的,热心帮忙的,将田盛他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人群外,田莽子用手撑着身子,呆呆地远远地看着,仿佛那不是他家的事儿似的。
然后,默默地又用双手杵着地往家走。
到家之后就把一瓶敌敌畏灌进了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