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阿华师傅
陈冬儿自从分手后,就时常去日料店坐坐。大城市的夜景就像赛博朋克一样迷幻、疯狂的摇曳着,人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总是在不停的转动着,跟高架上永远川流不息的车一样,她自己也置身其中,每天奔波劳累的为的都是生存。很难得在公寓的楼下偶遇一家这样的店铺,让她有怀念起中学时无忧无虑的时光。
这家日料店门前有一棵海棠树,四月的时候开满了花,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线,经常会有些时髦人士来店门前拍照。陈冬儿驻足在海棠树下许久,情不自禁的便推开了移门,走了进去。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吸引,索性就先进去看看。双脚踩在木地板上,她的心就会静下来,和这个城市别家网红店不一样,大龙日料店有自己的独特氛围,这里绝对不会因为顾客太多而吵闹,店里一直放着古朴沉静的日本弦乐,让人身临其境,心情都不浮躁了。
一楼的中央有一个开放式厨房,阿华师傅正在里面认真摆着寿司卷,陈冬儿坐下来看他工作。她非常喜欢看阿华师傅做菜,阿华师傅是她成为回头客最重要的原因。有一回她坐在吧台吃东西,被阿华师傅做菜时的专注神情所吸引,一直盯着他看了好久,阿华师傅似乎注意到了这个小姑娘,他主动问了陈冬儿:“寿司合胃口吗?”陈冬儿点点头。
“师傅,你每次做菜的神情都非常专注,我看你做菜的时候,会看进去,像看电影一样被吸引。”她对阿华师傅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阿华腼腆的笑了笑,双手合十,对陈冬儿说了一句日文的‘谢谢’。
阿华师傅问陈冬儿是不是经常来这边,因为你看起来有些面熟,陈冬儿微笑着说来过两次,阿华师傅问陈冬儿喜欢吃日料吗?
她说很喜欢,第一次吃日料的时候是小学,那时候爸爸带她去吃过,第一次蘸着芥末的她,呛的眼泪直流。因此和芥末结下了不解之缘,从小有什么不开心总是压着情绪,妈妈怎么说都不肯哭,芥末简直是她的催泪弹。
阿华师傅被这素昧平生的姑娘,却有如此坦诚的态度打动了,也跟她聊起自己刚做厨师的经历。他二十几岁的时候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后厨做学徒,当时带他的师傅是米其林三星的厨师,曾在东京举办的鳗重国际创意日料大赛里获得了冠军,业内非常有名气。
师傅虽然名声在外,但在后厨对学徒们态度恶劣也是人人皆知的。当时十几个学徒只有他坚持了下来,其实他起初也不是从小立志做一名厨师,但因为在东京做了三年交换生,和大学老师相爱了,后来成为了他的太太,太太愿意陪他来中国发展,他想做出世界上最好吃的料理,让太太每天都能吃到,以慰藉她为了爱情做出的牺牲。
当时,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一个来五星级酒店发展的机会,但遇到这么变态的师傅,他也曾想过放弃,是太太一直在身边鼓励他,这才让他坚持了两年。最后,他是那批学徒里唯一学成去参加比赛的,还拿了那一年的大奖,而他的老师也在业内极力的推荐他,作为一个日料界的新秀,他事业的第一步就是建立起来的。
虽然说出来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当年的努力和委屈,直到现在也无法忘记,每一个想完成梦想的人都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一点也不轻松,阿华师傅最后告诉她,有一件梦想的事业,并且终身相伴,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我活了半辈子,只有两次想感谢上帝的时刻,一是遇见了他太太,另一个是在做菜这件事上坚持了下去。
陈冬儿听的入迷,她非常羡慕阿华师傅的太太,能在校园里找到走向婚姻殿堂的伴侣。而当她得知阿华师傅的太太已经过世的时候,那一瞬间,眼里的光消失了一半。阿华师傅对她说失去挚爱是一生的痛苦,但也是这份痛苦让他能在做菜这件事上坚持下去,他说话时脸上很平静,那张脸像白衬衫一样平整,没有喜悦,没有悲伤,像在诉说着他一个老朋友的故事。
听到他这番话,陈冬儿从对爱情空洞的幻想里被拉回了现实。爱情可遇不可求,可能她一辈子也不会拥有她曾羡慕过的生活,但生命却没有止步,空荡荡的现实里,还有理想的回音尚且敲击着心房。这么久以来,她总算找到一点点工作的意义,虽然不是她经历的,但却是一个值的信赖令人钦佩的陌生人,给她的启发。她从素昧平生的前辈那里得到了一些力量,面对现实,面对让她疲惫的工作。
公司市场部的办公室里,市场总监叫陈冬儿进去谈话,谈话的目的是,她上个季度的调薪申请没有通过。陈冬儿一脸惊愕,“涨工资这事不是早就说好了吗?已经拖了大半年,本来去年年底就应该涨的,今年没剩几个月了,还要继续拖,是公司对我的工作表现有质疑吗?”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朝着市场总监声音提高了二十个分贝。
上司是个女的,三十来岁,刚生完一胎,她有些尴尬的推了推她的眼镜,诧异的望了望陈冬儿,她没想到陈冬儿一向好脾气,居然发起脾气来了,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市场总监轻轻的咳了两声,一边缓解尴尬,另一边大脑飞速转动起来想对策。陈冬儿工作努力大家是看在眼里的,而且又是老员工,理应一年涨一次薪水,但这次管理层不批预算,这个涨薪实在没法批。
她态度非常诚恳的告诉陈冬儿,前三个季度公司连连亏损,实在拿不出钱来,在人员成本上只能缩减开支,没办法,老板也想给你们发钱,但投资人压着在,我们现在还在B轮融资,老板得考虑发展,不得不把投资人捧着。不过你放心,老板是看着大家一路走过来的,绝对不会亏待你们,今年的年终奖会非常丰厚。公司欠你们的,一定会想办法补给你们,不然,连员工都不能好好照顾,还有什么资格开公司,公司还指望通过你们的辛勤努力上市呢?
陈冬儿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狠狠的盯着女上司黑框眼镜背后的那双眼睛,她的表情很冷漠,早已看穿这些职场油子的虚伪面目。她已经不是那个刚毕业好糊弄的小实习生了,被职场磨炼了三年的她,再不入世,也已经对现实有所认清,再加上刚刚在感情上受的刺激。她整个人现在像一座活火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下子爆发出来了。
此时,她对这公司已经失望透顶,每天除了要和前男友前闺蜜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外,还要应付一堆繁忙的工作,可为这些工作付出的时间,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她发出了一声冷笑,女上司看懵了。她在心里计算着,说什么前三个季度入不敷出,都是废话,我看这公司这种经营的态度下去,职员流动率这么高,哪还有再往上发展的可能性,指不定明年就倒闭了,还想上市?做梦!是个老板都说自己要上市,要帮多少人实现财富自由的梦想,可事实是你听到的一夜暴富的传说永远不是在自己身上。
以她这三年对公司的观察下来,她不太看好这家公司,因为管理层变动太大,导致底下人接受到的事情各种混乱,小螺丝钉们怨声载道,都持续大半年了,换了两个coo这事儿情况依然没有好转,虽然说王胜的那个部门之前和外面公司合作做了一个项成功了,但也无法改变大环境,员工流动率非常高的事实。
头脑中进行一系列飞速的运转,陈冬儿人生第一次在10秒钟内做了一个决定,“那我还是辞职吧。”当市场总监见她不说话,正准备苦口婆心进行下一轮劝告时,她抢先了一步,说出了这句话。
“什么?你说啥?我没听错吧。”这位女总监自从休产假回来后,她的脸看起来更加圆润了,此刻她眼睛瞪的又大又圆,脸颊的肉都被挤了出来,看起来就像一孕傻三年的模样,还没适应职场的快节奏生活,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我说,我要辞职。”陈冬儿一字一句的告诉她,语气坚定,眼神坚定,她倒也没释放出攻击性,只是不容许对方质疑她的话。
“你是认真的吗?冬儿,我说你这孩子,我看你从实习生,一点一点成长起来,从工资三千涨到一万。你怎么这会沉不住气,我说了公司对你们这些老员工,尤其是一毕业就进来的员工,那都是亲闺女,公司决不会亏待你的,相信我,你别意气用事啊。”
“正如您说的,刚毕业我什么都不会,我从小白一点一点做起来,我非常感谢公司给我成长的机会,能为公司创造价值是我的福气,但我现在25岁了,我要重新思考一下我的人生到底想要什么,我真的想一直在公司里做个运营吗,然后升到marketing,我想了想这也许并不是我想要的。”陈冬儿突然坦诚了一下,她的脑子里回想起阿华师傅拿起刀片切鱼的场景,想起阿华师傅说他年轻时做学徒的经历,这些印在脑子里的感觉,让她突然失去理智,忘记了她一贯在职场的样子,几乎不经大脑的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女上司有些吃惊,但她这回在听她讲完后的表情可不像刚才那么虚伪,用千篇一律的套路,留住公司能吃苦干活又不贵的员工。她的脸上惊讶中露出一丝惊喜,似乎陈冬儿说出这番话是让她感到喜出望外的。公司每个同事临走前,都会说出极其官方的理由,没有一个人诚实,要么说家人生病,要么说要结婚了,一听就很见外的理由,这种理由听多了也是腻,实际上离职能有什么别的理由,不就是不开心呗,没钱呗,觉得未来没希望呗?表面上说一堆理由,最后都还是离不开利益二字。
她本来以为陈冬儿也是这样,不过是对薪水不满意呗,谁知道她居然还挺有自己想法,而且把自己想法大胆的直言不讳的讲了出来。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表示赞同她的想法,人是要为自己活一把,博一把,一直把自己定死在公司里也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
陈冬儿趁她在犹豫的片刻,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给了上司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她说,“我不想再在公司里看到王胜和向如,我和他们二人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这时,女上司已经被一步步逼退到角落里,不得不同意她的请求。王胜和向如她们三个人的感情八卦,她休产假的期间略有耳闻,听公司同事说的,她当时心里还暗自替陈冬儿抱不平,这姑娘工作挺踏实的,怎么就守不住自家男人呢?都是女人,难免会把自己带入进去。王胜吧,看着像小开的样子,做事还算体面,但女色这块居然这么沉不住气,也难成大气候。
本来陈冬儿只是想替自己争一口工资的,结果却发展到临时提出辞职的状况,生活自从经历了某一次翻车之后,似乎开始有些方向上不受控制了。但她不管,她车子刚上路,开的正开心呢?方向不稳有什么关系。最后的结果是女上司当场就同意了,但要她给出半个月时间去招新的同事,而让陈冬儿感到意外的是,她居然愿意替她申请多拿一个月的工资。
陈冬儿从办公室走出来,松了一口气,远处向如正急急忙忙的拿着文件要去会议室,两人撞上了,向如神情有些尴尬,陈冬儿瞄了她一眼,然后意气风发的走向了自己的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