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琳向那些男女快步迎上去,那些人看到她,比她还欢喜,皮肤上层层堆叠的纹路都笑开了,张牙舞爪潮水一样向她涌过来,还朝四面招呼,“有生人了,快来抓住她!”
李琳平日里安稳沉静,并不是个笨蛋,她见势头不妙,当即转身拔腿就跑。周遭唯有河边芦苇丛能藏人,她钻进去后,把自己往泥水里摁,屏住气息。她的声音和气息一消失,活骷髅因着五官缺乏能量来源,五感均不强,他们和李琳最近处不过两三根芦苇杆的距离,还是遍寻不着。
他们找不到人,烦躁起来,互相推诿抱怨,刚死的那个没抓着,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活的,还让她跑了,明日的祭祀,先在村子里挑一个出来吧。
从他们的对话中,李琳整理出个大概,此地叫做饥荒城,草木生出来就是枯的,填不了肚子。这里除了吃人的凶兽,都是已死之人。他们的死,还没死透,是另一种活法。既没有物资供应,凶兽他们惹不起,要这么着活下去,就得人吃人。新来的死人,一个半个够他们撑上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是吊一口气,饱腹营养都谈不上。也不敢败家的全吃光了,一半拿来吃,还有一半要用来祭祀,否则饥荒城的山水土石到了日子便要轰轰烈烈重组一次。
这地方比她设想过的还要糟一万倍,李琳听得心惊胆战,但是既然提到有新死的人,要找到李琅说不定是着落在这里了,她准备等夜深人静,挨处去搜。现下她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河水不冷不热而且入口甘甜、不碍呼吸,唯一的缺点是像铅水一般沉重,李琳维持着现在的姿势十分耗力。所以骷髅人才不下河捉她,他们的肌肉可支撑不起在重水中跋涉。
李琳已经跪伏在水里,自己还在一点点儿往松软的河泥里下陷,她内心毫无波动地想,拖得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爬出来。如果惊动了骷髅人,他们一拥而上,一人一口可以把她啃成骨架子,即便遇上李琅,也是相见不相识,所以是一步都错不得。正想着,脚忽然痛了一下,是硌着了水里隐藏的一块带棱角的大石头。她把石头捡了起来,在手上掂了掂,没有更趁手的家伙,就靠它了。枉死地狱并不限带什么东西进来,她总忘不掉李琳死的样子,特意带上一身新衣服,没料到还有武斗的机会,对此毫无准备。
岸上那些骷髅人开始呵欠连天,原来他们并不是死了一了百了,也是需要休息的,没有吃的,更要多睡,把现有的元气保持下来。李琳估量着他们的脚步声走远了,待要从泥水里出来,外面起了一阵吵闹声,她又急忙地缩回来,心砰砰地跳得厉害。万一骷髅人抓她的决心比较大,一看见她,不管不顾要下水,她哪有和人动手必胜的把握。
吵闹声含冤带恨,七嘴八舌,内容十分详尽,有人藏起来几根手指风干了,打算躲起来独个偷偷地吃。偷的时候很是小心,吃完心满意足,剩下的细小骨头却没收拾利索,被有心人给发现了。一群人气势汹汹,把那十恶罪人捆起来扔到地上,转着圈踢打,“没良心,吃独食,也不用挑了,咱们就把他吃了吧。”
生死关头,那人哪肯认命,每根骨头都激烈挣扎着,“抓不到新来的人,是你们没用。我一把骨头有什么吃头,还不如把前一阵子刚来的小姑娘找出来,她死的不久,身上还有好肉。”
“她要找,你,我们也要吃!”吃人的比计划被吃的叫的更加凄厉,一声声惨叫仿佛就在耳畔,李琳堵住耳朵,仍隔不断,直往她心里钻。这是什么鬼地方,李琅,你怎么样了,你在哪里呢?
偷吃贼满地翻滚,渐渐没了声息,代之的是密密麻麻啮咬啃食的响动,李琳看不到情状,更觉惊心。接着又听到清脆喀吧折断骨头的声音,李琳敢下地狱,生死早已经置之度外,听见这种动静,头皮仍然阵阵发麻。
一堆人把皮肉吃尽了,骨头也吮吸得啧啧有声,还夸赞了几句,“虽然只有一层皮,没什么肉,骨髓却很饱满,差点让他蒙骗过去了。”
“别吃光了,总要剩下些明天祭祀。”这已属于事后诸葛亮,谁能挡住这群饿鬼,早一哄而上抢了个精光,明天只好听天由命了,在饥荒城他们本来是混一天算一天。
吃无可吃,人陆续都走光了,脚步远去,终于安静下来。这里的死人原来是像活着的死,像死着的活。李琳怔忪片刻,谨慎了许多,又等了良久,透过芦苇杆,可见着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升上来了。此地的太阳既不明媚,月亮也不鲜妍,同样是灰白色,因月亮像是被人咬了一口的月饼,故能判断出已经是晚上了。
李琳探出半颗头,却看到一个缩着脖子东张西望的骷髅人屈着膝溜到残骨那里。它略微还有些人模样,身上裹的布碎成了千丝万缕,在末端系了个死扣,以保不散了架。骷髅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去碰地上的骨头渣子,俨然是在极力忍耐,未及碰到,又嫌恶地迅速甩开,往后走了几步,还留恋不舍回头去看,胸腔一抽一抽,背上的脊骨更加突出,如同一排排折断的剑戟。看见它想哭又要往回憋的神情,李琳像被无形之手一把扼住了喉咙。
它没有离开,似乎在心里激烈斗争,反复绕着那个倒霉鬼的骨骸兜了好几圈,最后下定决心似的,还是抓起一块碎骨送到嘴边。到了嘴边,却吃不进嘴,它的枯瘦的手被一只柔软的手紧紧攥住,对于突然出现的人,骷髅人大吃一惊,惶急地转身要逃,那只手软而有力,像个铁箍,箍住它不放,有灼烫的液体不断落在它手背上。
“李琅,是我,是姐姐。”李琳用尽了平生力气,说出这一句话,就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它慢慢掉过头来,许久不曾说话,那股气流在喉咙转了几转才冲出来,生涩地开口,“姐,姐,你也死了吗?!”
李琳爱怜地用另一只手扒拉着它稀疏枯黄的头发,“我没死,我是来带你回家的。”
骷髅人正是李琅,她急起来话也说得顺溜了,“你是活人,怎么能来这种地方?我在这里是没办法,你要是出不去可怎么办?”
李琳揩去眼角的泪珠,“我能来,证明我们姐妹缘分未断。为我指路的人说,确实有人从这里出去过的,别人能,我们怎么不能。”
李琅习惯依赖李琳,听了她平稳却坚决的话,也不那么害怕了。姐姐可不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吗,父母死的时候,姐姐刚读大学一年级,别人都以为她必定是要去福利院的。姐姐咬着牙不肯,找了好几份零工,一天只睡五个小时,最后学业也完成了,她也养大了。
李琅当日受了汽车撞击,神智昏沉中被人搬来抬去,一点儿不能自主,心里叫着救命,慢慢无了意识,待有了意识就是知道自己死了。枉死的人像早春的缤纷落樱,不知道是落在茵席上,还是池塘里。李琅机缘不好,落在这饥荒城。既然称地狱,的确很有个地狱的样子。在枉死地狱里,一介死人哪还需要吃喝,但是被幻觉骗了,抵挡不住饥饿侵袭,抓心挠肝的难受,非要吃东西不可。此地又没有真正的食物,只有死人,饿起来顾不上吃的是什么,一旦吃起了人,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李琅把头贴在李琳的肩膀上,“我到这里多久,就忍饥挨饿了多久。”她浑身战栗,“有个好人告诉我,好好忍着,时候到了,自然会离开枉死地狱。否则,一旦吃了人,永世都会陷在这里。我快撑不下去了,姐姐。”
饥荒城里,太阳出来算天亮,到月亮出来算一天,太阳比月亮只亮一丝儿,遇上满月,根本分不清白天晚上。这样的光亮下,远处都看不清楚,非得亲至去勘探。她一天天苦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要躲着那些怪物,还要避开隔一段时间一次的山崩地裂。那个好人先挨不住了,对她说了声抱歉,就跳进了地缝里,留下她孤单一人,那个时候什么时候能到啊。
李琅开始也是藏身在芦苇丛里,骷髅人缺少精气,不肯费力搜寻。李琅每天夜里走的不远,饥荒城茫茫无际,多走一步便生出新的边界,始终走不出去。
李琳恨不能把她整个嵌到自己身子里,“我不是来了吗,一定能带你出去。我从来没骗过你。”她兴奋得牙齿咯咯打架,来时的彷徨已经一扫而光。
她们俩决定躲在芦苇丛里等天亮了找路出去,灰白的光也是光,也许能看出哪里有不同。两人都放下了心头第一块大石,偎在一起迷迷糊糊几乎要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