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将尽之夜,谁是万里未归之人?寂静中,那女人听到了他们的声音或者说感觉到了他们的声息,随着他们脚步一停,她恰到好处地慢慢转过身来,正面对着沈振中,雪光压不住她的艳光,十元店前霎时明亮起来。她的美是霸道的,讨伐八方,征服天下。吸血鬼都是被挑中的,没有一个长得歪瓜裂枣,阿毛还是想不到,沈振中的仇家竟然是如此活色生香的美女。
美女盈盈一笑,眼光从左到右把四个人一一扫过,像对着四个人,实则是对他们其中的一人。她的声音也是美的,甜腻绮靡,“真是巧,在这里碰到你,说咱们俩没有缘,我是不信。你记得吗,我和你提过的,H城是我的老家,我的家应该就在这一带,状元牌坊往北再过三户人家。一百多年了,什么都变了,只有那条河还在。”少小离乡,她的声音不再有H城的腔调,毕竟一百多年了。可爱后知后觉,是那个她来了。沈振中当然认出她是谁,她不会老,他恨得深。
不知道江玉芬是不是在国外生活久了,行为方式严重西化,不把过年的传统放在眼里,还是存心膈应他们,不准备让他们过个好年,居然算计好时间专门在除夕夜出现。这种没有正常社会关系的吸血鬼最是讨厌,反正春运火车票难不难买与她无关,春晚好不好看,她也不关心。
沈振中想起来,当时他被关着出不去,她去看他,卖弄风情引诱他,自然不起作用,她又讲自己的身世给他听。要不是自己是被铁链捆得跟大闸蟹似的,血脉不通,真会对她生出几分同情来。
她告诉他她的家乡往事,碎碎念念一大篇,他根本没听清楚她的家乡是何处,否则,怎么会在H城一住这么多年,和她有关的事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沾。她的故事里,为给她弟弟筹钱读书,家里把她卖了,当然是可以把她卖去做佣人下苦力,几年后赎出来一样嫁人生子。但是只有青楼出得起她家里要的价钱,她妈把她的卖身钱小心藏到贴身的内袋里,再三叮嘱她,以后不要跟别人说自己姓甚名谁,要是将来弟弟中了举当了大官,对他名声不好。还是小小的女孩子,江玉芬也隐约知道牡丹楼不是好去处,她哀求她父母,他们都不理她。接着费尽心力讨好老鸨、龟奴、妓女,所有看起来掌握她命运的人,抢着干脏活累活。她以为这样,对的起自己的身价钱,就有回家的机会。
她们看她已经不是一个人,是摇钱树。她长大了,越发好看,自己的期待又降了一等,祈祷神仙有不太差的人能给她赎身。她那般虔诚,天神是坐在云层里冷笑,总是不让她如愿。
江玉芬下一手被卖给了洋鬼子,糊里糊涂远离故土,漂泊到西洋,继续风尘生涯。她在外国听到废除科举的一刻,想象她的父母捶胸顿足、痛哭哀嚎、以头抢地的模样,莫名地痛快。他们付出的牺牲全无价值,造就出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她转念一想,几乎要暴怒,他们又牺牲过什么,白白牺牲的只有我,他们又不在乎我,等于毫无损失。她本来还心存一念,等弟弟发达了,能不能挂着她小时候背他抱他给他喂饭的好处,来接她回家。
没了希望,她越发的纵酒狂歌,不知道什么时候染上了病,快要烂死了,和垃圾一样被扔在小巷子里。她蜷在垃圾堆里,动不了,也不想动,恨天恨地,我是要荣华了还是争富贵了,我不怕吃苦不怕受罪,连条活路不给我,做鬼也是个异乡的孤魂野鬼。
上天太过亏待她,有人看不下去了,来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个选择,做人,还是做鬼。江玉芬当时心肺像拉着风箱,仍习惯地媚笑,这是她唯一所长,“我哪有做过人,也不知道做人和做鬼哪个好。”
“不要这么笑,你不是坏人,我是可怜你。”来人语调很忧愁。
她收了媚态,恶狠狠地用足力气伸出脚去踢他,“滚,不用你可怜我!”这一踢自然踢空了,把她所剩不多的力气踢散了。
“你不想活下去吗?”来人像是没注意她的不逊,仍旧温和平静。
“活?我是病人,治我病的药比金子还贵呢,你也不像是有钱人。何况,再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我算什么人啊。”
“我自有办法,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吧。”办法是先死后生,永生不死。
她当然希望活,像做梦似的,她活下去了,可是辜负了那人的好意,这一次她真正地堕落了。“我吃的苦受的罪,你们这些命中注定要考状元的的学生是不明白的。”这一句沈振中记得很清楚,他也很想喊一声,我从文史转到理工科,吃的苦受的罪,谁又能明白呢。
大学是猎取鲜嫩美好肉体的最佳所在,江玉芬开始怀着一份自卑,悄悄的来去,然后发现,他们也不比她高贵到哪里去。不管家里有没有卖了姐妹供他们读书,既然在学校做学生,就该好好念书。
在那里,她看见了沈振中,沈振中可不曾看见她。他当时站在高大的路灯柱下,所有的光投到他一人身上。他刚打了一场大架,以一敌二,胜了。他指着趴在地上的两个洋人,“再让我听到你们胡说八道,污蔑中国人,我另外送你们一顿狠的。”江玉芬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她想要这个人。
战事一了,沈振中不再逗留,江玉芬没跟着他,而是去跟着那两个一瘸一拐勾肩搭背的洋人。不出所料,他们不记教训,要纠集人手教训沈振中。他一次能打两个,还能打十来个吗?
江玉芬几天来默默在晚上暗地里跟着沈振中,往复图书馆、教室、宿舍。果然,他一落单,到了僻静处,就有十来个人围上来,一言不发当即开打,结果一会儿工夫,十来个人都相继倒在地上,堆成个人山,比上次一对二还要轻松。
沈振中当然没这么大的本事,在他出拳的同时,江玉芬出手了,他每一击都有她的助力。她穿梭在他身边,一同完成了圆舞,离他最近处,呼吸相接,他只感觉到周遭有一阵丝滑的风。对着呀呀哀叫的人山,沈振中又一次撂下狠话,得意傲慢地离开了。
江玉芬噗嗤地笑出声来,此后再没人敢来招惹沈振中,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勇武天下无双了。她跟的越来明显,有人看见了,沈振中却跟瞎子一样,他身心都太热了,需要把时间劈成四份用,眼里根本没有周围的人和事。
她那时还不敢去靠近他,但是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离她五米米远。她咬住嘴唇,一阵失神,这算是天命吗,天命一向和她逆着来的,那么她就再不听它的了,只跟着本心走。因她一次心动,沈振中的命运转了弯。
即便江玉芬的身世是真的,沈振中自觉没有立场同情她,谁要想得到谁的同情,就不该把人绑过来关在地下室里。
江玉芬实在美艳绝伦,半张脸就足够美了,她另外半张脸看不完全,因为她左眼罩着眼罩,四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停驻在那里。她发现自己被关注的地方,也不生恼,嫣然一笑,抬手解下了眼罩,阿毛急欲将美人整体收于眼底,所以他先骇了一跳。眼罩下是萎缩凹陷的眼眶,本来应该是明眸的地方,里面空无一物,已经不能被称为左眼了,四人齐齐转过头去。美和丑皆分两种,一种是不敢直视,一种是移不开目光。现在江玉芬同时集于一身。
当年,沈振中奋力把银耳挖插进江玉芬的眼睛里,马上夺路狂奔,没有看到过自己造成了什么后果,可爱在地狱里看到的幻境也是到此为止。小小一根耳挖要不了命,但是严重影响了她眼睛的复生,她的左眼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