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赶到已经是两个来小时以后了,货车司机额头流着血,神志尚算清醒,他颤抖着手指着后面,“运货的车厢里还有四个人。”他闯了大祸了,货车是不能载人的。车翻成这样,后面的人怕是活不成了吧。
警察打开货车厢门,原本该摞的整整齐齐的货箱七倒八歪地堆到一堆,如果有人,也是埋在下面了。
他们费了死劲把货物一件件搬开,下面只有抱成一团的三个外国青年,俱是遍体鳞伤,尸身都硬了。三个人胳膊箍的死紧,大腿叠压着大腿,必须强力分开,不然抬都抬不出来。
两三个人拉扯一个,终于把他们拆开了,拆开后,竟然是有馅的,里面包着一个女孩儿,女孩是活的。她得了空隙,自行爬了出来,这第四个人被他们包成一个大茧,仔细地包裹保护起来。
女孩脸上青了几处,身上大片红的,现成染出来的。女孩身形瘦小伶仃,茫然站起来,在三个死人前胸后背摸了个遍,也不哭不闹。
双方语言不通,女孩态度明确,她死活不肯离开事故现场,满地打滚,尖声怪叫,一定要守着三具尸体。
看看天色,天快亮了,可爱翻腾出哪吒闹海的气势,比眼前的车祸还骇人。沈振中后腰裂了一个大口子,阿毛的脑壳瘪掉了一块。小祥外观上没有大毛病,鼻子撞到沈振中的鼻子,又不如他的硬,鼻梁断掉了。伤的重的还好说,断了鼻子不应该现在还不醒啊。可爱凑近了去细看,原来是脖子折了。
暂时一个指望不上了,查看过他们的左胸,心脏没有受伤,那么问题不大,也不小,估计一两个小时是醒不过来。
她撒泼成功,一屁股坐在地上,回忆起沈振中富有远见,仔细教给她出了意外情况怎么应对。
首先保护好尸体,避开阳光,只要心脏无恙,就一个字,等。最迟一天,都会活过来。要是有人乱动尸体,告诉他们,尸体要运回老家,让亲人见最后一面,我们老家封建落后保守,要按老礼办丧事。
他们为了省钱,搭上这辆大货车有两天了,都是迷迷糊糊依偎在一起,忽然间天旋地转,世界颠倒了个,半车的货铺天盖地砸下来。三个人心念如一,迅速组织了骨盾肉甲把可爱包起来。
可爱死活不走,又似乎没受什么伤,脑子方面不好说。今晚别的地方也出了事故,没空和她纠缠,大部队撤走,留下一个年轻警察守着。
这个人是可爱行事的阻碍,可爱琢磨着必须把他打发走。一会儿有了主意,可爱乘其不备,蹦起来夺过他的对讲机,奋力向对面的树丛扔过去。
小青年猝不提防,手上一空,等反应过来,立刻追着对讲机,向着树丛跑过去。
可爱不会控尸,不要紧,她有搬运符,一人前胸贴上一张。搬运符是为了搬家时省力,给家具杂物一点儿灵性,自己搬运自己。他们三个随着符纸动起来,身姿像桌子椅子,微微向前倾,移动了一只脚,借着重力,再移另一只脚,既笨拙又缓慢。几个背包走的比他们要好。
对面树丛里,小青年找对讲机也不顺利,叽里咕噜,听出来是谩骂声。可爱指挥着他们集体移向另一边的树丛里,这里一步一步蹭着,时刻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尽量降低踩踏草叶的声响。
等小青年找回对讲机,怀着一肚子气,想教训教训小女孩,却没了机会。尸体和小女孩,全都不见了。他一时不知道是该怕上司责骂,还是怕碰到鬼,他们的国家,鬼怪传说特别兴盛。
小警察把蔫头耷脑的司机从车上叫下来,毫无保留把情况告诉了他。司机正在担心担责任,现在无凭无据,一口咬定,“车上根本没有其他人,是你们听错了。”
小警察气疯了,“刚才是我们把尸体抬出来的,三个死的,一个活的,你还伸了手呢。”
他打电话叫来了七八个人,一起去树林里和山下去找。一串串杂沓的脚步声,就在可爱耳边,最后还是绕着他们过去了。
一片喧嚣后,归于寂静,枯枝败叶下面伸出一只手,马上又缩回去了,“出太阳了,再等等。”挨个叫着名字,“都没事吧?”
唯有可爱不应,她细弱的呼吸声,不高不低,离他不远,昨晚把她累坏了。
睡了一整天,个个精神饱满,虽然车没了,离枉死地狱入口也不远了,估计走走就到了。他们越往前走,越坚定路没走错,眼前的景象越来越荒凉,一路渐变退色,林木渐渐看不到了,草地由绿变黄,顽强地延伸到一块空地止了步,仿佛不敢越界,把一片死灰之地围成个直径三十米的圆圈,一座怪模怪样的教堂就在圆圈中央。
教堂占了最多十平方米的地,高不过五米的天。可爱咽了口口水,如此规模,对于3分娃娃,算是宏伟。她像头小牛,把沈振中他们顶在外缘还算青翠的地方,让他们先等着,她自去探路。沈振中往她腰间系了一根长绳,以备随时扯回来。
可爱一个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教堂,顺着尖顶往上看,一股怨气呈现乌黑圆柱形直冲天穹,自己修炼的这点灵力并不因为到了外国而失效。
南美洲的土著居民被屠戮得太多,尤其是老弱妇孺,尸骨与怨气开启了地狱之门,通向枉死地狱。本地的巫师集合了大批的通灵人士,还是关闭不了地狱,取了折中之计,在上面建了这座教堂,稍微遮挡下,不要那么赤裸裸的骇人。枉死地狱日侵夜蚀,倒把教堂变成自身的一部分了。
沈振中看着可爱围着教堂转了一圈,没什么异常,几个人瞬息间闪跃过空地,到了教堂门前。可爱用针刺破了手指,流出一滴血,血滴在一串佛珠上。青阳子剩下的遗物佛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粗制滥造,有了年头,却不是古董。道士带着和尚的东西,毕竟是两家人,实属未解之谜。
地狱的门收下了佛珠,活人才能打开的地狱之门慢慢张开了,只打开了一扇门,不全开。门轴发出生锈了的声响,里面一片黝黑。沈振中能看见有条长长的楼梯向地下钻去,极尽目力,也不知延伸到何处。可爱自觉走在中间,把手搭在沈振中的背上,她什么都看不见,铁锈味的湿气丝丝缕缕地直往鼻子耳朵里钻。他们不声不响下着楼梯,仿佛永无尽头,按楼梯的角度来看,它未免也太长了。过多的等待几乎是一种折磨,是来自枉死地狱的下马威,沈振中默默数着,正疑心这条楼梯是否直通地心,终于脚落到了平地。他呆了片刻,才收住脚,后面的人一股脑扑到他后背上。他硬挺着,守住了最后一关,不至于全家一起行跪拜大礼,等一个个站稳了,回过头,楼梯已经不见了。这里是不走回头路的。
面前是一块平整开阔的地方,并且有光,不是暖融融活泼的日光,是黯淡猥琐的阴天光,乌云过滤过的光亮。那一点儿光亮下站着一个人,想必是所说的引路人。
引路人不用说话,他的交待直接送到个人大脑子里,每个走过地狱的人都不同路,端看个人心境如何,看到的皆不是实体,也不是虚幻。废话一完,果然人不见了,可爱手上凭空多了一串佛珠,物归原主。光亮还在,他们往前一步,光亮就退一步。
据说枉死地狱是怕什么来什么,沈振中几乎以为他们是落到了死循环地狱,要生生磨死他。光亮似乎明了了他的心意,渐渐扩大了范围。他们看见己方并不孤单,前方有一大群人,朝着他们走来,个个裹着布,衣裳不像衣裳,床单不像床单,露出的胳膊腿肩背后颈饱满多肉,很像生活条件不错的朝圣信徒,至少说明他们没落在饥荒城,日子能过得去。
然而,这一张张脸白白净净,平平整整,要说出奇的地方,就是没有五官,看不出来性别,看不出喜怒哀乐。人间有不同就有歧视,色相上受歧视的人的怨气生成了相貌毫无差别的人,沈振中并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来历,心里在琢磨可怕在哪里,既没有血盆大口、森森獠牙,也没有鬼哭狼嚎。无脸怪们不给他思考的工夫,加紧了速度,潮水般涌过来,团团围住他们四个,伸出无数条手臂要抓他们的眼睛鼻子耳朵,自己没有的,也不让人家有。
沈振中并不知道原来自己会怕这样的,他想也没想过,遇到了确实挺可怕。他护着可爱,往人稀疏的地方挤,无脸怪不堪一击,被他撞出一条路。他跑到安全距离,再回头看,阿毛、小祥没跟上来,他们不见了,连同无脸怪们,和楼梯一样,平地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