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杨扶光的心情很复杂。很长一段时间,他身边的女孩突然多了好多笑容,不像他刚刚坐到她旁边时她总是一付怯生生的样子,也没什么话,她成绩不错,属于老师喜欢的乖乖女,可是让她当班干部她怎么都不肯,跟他一样。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安望舒那淡淡的笑容他就觉得心情莫名的好许多,甚至好几次他在梦里都看到了那种笑容。难道这就是喜欢上了?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过,可是又很舍不得丢掉这想法。于是就更加小心翼翼地将这想法藏起来,在她面前仍然是一付不屑一顾的样子,可就是忍不住想走进教室一眼看到她,打球时一扣杀掉对手就想在围观的看客里看到她,放学路上一群女孩经过就想在人群里看到她。其实也就是看到她就可以了,看到她仿佛世界就能安定下来一样。他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心里的,也许就是刚刚转学过来的那天。
他爸爸是一分厂的技术员,从没见他下班去喝酒聚餐什么的,也不跟领导送礼套近乎,不会说什么场面话,一直都很不得志。他经常听父母在家里交流,他们大都为在厂里的很多不公平的事情抱怨不停,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世界总是让人不爽的多,他妈妈常常说他爸太过耿直,眼里只有专业技术。这世界上公理都站在权势一边,而唯一能左右权势的就只有金钱。这次突然被调到总厂来并不是因为受重视,而是受了分厂干部的排挤明升暗降了,还不让再干他擅长的技术工作,他父亲郁闷得不行。杨扶光母亲是个个体商贩,平时就在外面摆夜市挣的钱都比他爸多得多,她就一直劝说杨父辞职下海。“自己打拼吃再多苦总比在厂里受那些当官的窝囊气强!”杨父一直下不了决心,之后杨扶光也随着父亲的调动转学到总厂子弟中学来上学。
那天一早,天上下了会暴雨,雨渐渐小了,仍然淅淅沥沥地。老师让他在门口等会儿,他站在阳台上百无聊赖望着操场,匆忙之间被迫离开熟悉的环境心情怎么都不太好。操场不怎么平,接近教学楼门口还有一个不小的凹地,积了好大滩水,雨点持续不断地扑向那水洼,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水纹。还有学生陆陆续续地往教学楼走来,虽然穿着雨靴,大家都小心地绕过那滩水洼。这时一个女孩走了来,她穿着一双蓝色的雨靴,从容地踏进水洼里,看得出是用力踏过,故意激起了水花四溅,甚至在离开水洼时,她还转了个圈跳了一下,水洼也随着她的旋转快活地激出无数水纹。他看不见她的模样,雨伞遮着她的大半个身形,但是他感受得到伞下那个灵动的笑容,不知为何他被自己想象到的这份快活感染到了,拥有了这陌生地儿第一份欣喜。很快他见到了他的同桌,她梳着齐耳短发,眼睛亮亮的,抿着薄薄的嘴唇,脸颊上有对浅浅的酒窝。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淡淡地望着他,却没有一丝好奇的波澜,就好像他一直应该呆在那里一样。座位旁挂着那把黑色的大伞,她穿着一双蓝色的雨靴。他喜欢那种淡淡的感觉,他讨厌被人用视察的眼光上下打量。
安望舒的妈妈四年前得脑癌死的,父亲并没有悲伤太久,就跟年轻漂亮的吴娟好上了,结了婚,有了弟弟。安望舒觉得妈妈的离开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妈妈在的时候她学习不好,妈妈总会守着她一遍一遍跟她讲,在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也要她在床前背书给她听。有时候她会想,自己学习好一点,妈妈是不是就不用这么劳心费神,就不会得脑癌,就不会死。父亲结婚那天,她没有去婚礼,谁劝也没用,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哭。有人跟她说,妈妈生病时吴娟就和父亲好了,妈妈是被气死的。虽然妈妈临死前还跟她笑了,还跟父亲说谢谢了,她看见父亲拉着妈妈的手哭着说让她放心,可是那双手总归是要去拉另一个女人的手了,以后也不会再牵自己的手了吧,她要自己学习长大。
同桌杨扶光是个很难琢磨的人,有时候安望舒觉得他应该是很好相处的时候他突然变得很冷漠,甚至恶狠狠的样子。就像今天,一早进到教室往座位走去,她明显感觉得到他浑身都是寒气。谁惹着他了?她往教室里环顾了一下,大家都自顾自地在埋头学习或者交作业,毕竟临近期末了,除了分数,什么都是浮云。她必须从他身后穿过才能走到自己靠窗的位置去,可是他背抵着后面桌子完全没有要让她的意思。
“杨扶光。”安望舒小声叫他,“借过!”
杨扶光抬头撇了她一眼,眼神冷冷的,不情愿地将身子往前靠了点。
安望舒看着那窄窄的位子,实在有些气,却也不想再叫他,只好笑着跟后排同学示意了一下,后排同学一边挪动桌子一边嘀咕:“他又犯什么病呢?”安望舒耸耸肩,无奈地挨着他背挤进去。
杨扶光真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昨晚听到父母争吵起来,好像为父亲调工资的事情,父亲听了母亲的话第一次去给管劳资的厂长送礼被人家当场退回,还挨了顿说。杨扶光听到他们的话里提到那个厂长姓安,他觉得好丢人。从昨晚开始他就一直想象着第二天见到安望舒时自己一定会尴尬死,甚至在学校门口他都差点想旷课逃离。直到安望舒出现在门口时他突然好生气,气她一付人畜无害的样子,气她给自己带来的无穷尽的烦恼,还气可能很快自己就见不到她了,因为父亲已经决定辞职离厂,和母亲去南方打工。而他也会被安排到姑姑家去寄住,姑姑家离学校太远,他也只能再次转学。
“妈妈知道才转来不久又让你转学,可能会影响到你学习,可是没办法。你爸再在这厂里只有被欺负死。还好你也没有跟这里的同学相处太久,也没啥感情,还有几个月时间,咱们用点力仍然能考进你想去的第一实验中学的,妈妈相信你!”
杨扶光点着头,心里只冷哼了一声。
直到期末考试杨扶光都冷得像块冰似的,还好安望舒倒也不在意,她自己家里烦心的事情也够多了,舅舅在厂里小车班,为了调工资的事情找上门来几次,连姥姥都上来哭闹一场,拉着安望舒的手叫着妈妈的名字,把父亲气得不行,姥姥离开后,无处发泄的父亲对着安望舒一阵吼,她吓坏了,没人可诉,还得承受吴娟的阴阳怪气。晚上,安望舒望着夜空,默默流泪。妈妈在天上看着会多难受呀。安望舒自己已经不难受了,她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她和死去的妈妈一样,可能就是一工具人吧。
期考成绩出来,安望舒刚刚可以进到尖子班,杨扶光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考上。还没等大家回过神来,杨扶光又要转学的事情传开了。杨扶光没有再回学校,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安望舒隐隐有些失落,很快又平复了,毕竟也就只有四个多月的时间,虽然他不太好相处,可是仔细想想他真的帮了自己好多。安望舒想,也许他就喜欢这样,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离开,就像湖面上被微风吹皱的一抹水纹,很快湖面又是如镜面般的死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