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伍肆陪陆一一起回去她的家乡。
她侧身看着伍肆在飞机座椅上,东摸摸西摸摸地整理自己身上的衣服、头发,一副难以坐定的样子。
“你怎么啦?这么多动的样子,真不像你。”陆一笑他。
“真不像你”,是陆一和伍肆在一起之后,对他最大的感触。这个看上去总是和周围人很疏离的男生,慢慢揭开内心,却和她想像的很不一样。
“总感觉你不太一样啊。”有天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陆一这么对伍肆说。
“什么不一样?”伍肆愣住。
“你以前就有些内向啊,不爱说话,有时候还有点严肃。”陆一解释说,“就是那种,大男人的感觉。”
“我现在不是吗?”
陆一猛摇头:“现在有些粘人,话也多起来了,每天都在笑。”
“可能是我有说不完的话想要和你说吧。”伍肆说着,一边给她夹了一块排骨,“而且每天也挺开心的,不由自主地笑。”
“这算是欺诈吗?”
“啊?”
“如果一开始我喜欢的你,就是那个深沉温柔有内涵的你呢?你看,我就还和以前一样。”陆一一脸失望的样子。
“那我就努力再变回去。”伍肆绷着脸,收住了笑容。
“已经迟了。”陆一摇摇头。
包括现在,陆一也不是很清楚,她喜欢的伍肆,究竟是哪一种伍肆,是最开始认识的那个他,还是后来的那个他。
“我有点激动,又有点紧张。”伍肆解释说,顺便按了呼叫铃,问空姐要了一杯温水。
“紧张什么?”
“第一次去你家,见你爸妈,那能不紧张吗……”伍肆笑了笑。
“不用紧张,他们挺随和的。”陆一说。
但这句话并没有对伍肆起到什么作用,这一路他都显得坐立不安,直到飞机降落,还是心神不定的。
而陆一,虽然嘴上说着“不用紧张”,但下了飞机,见到在外面等候他们的父亲,陆一却突然有些拘谨。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一段日子了。父亲穿着短袖POLO衫和粗布裤子,戴着一顶深色的太阳帽,似乎是比冬天的时候瘦了一些。
“回来啦?”父亲对陆一说,然后转头看向她身旁的伍肆。
陆一和父亲打过招呼,只短短一瞬,她感到伍肆身上那种紧张不安的气场就全部消失了。
“叔叔您好,我叫伍肆。”他微笑着伸出手。
“你好你好。”父亲与他握一握手,脸上很开朗的表情,“飞了这么久,累了吧,我们回家去吧。”
他说着,和推着行李的伍肆边聊边向停车场走去。
陆一从后面看着他们仿佛多年的老友相见一样开心地聊天,有些晃神。
如果母亲看到伍肆,会如何呢?
这大概就是很多人说的,那种无法弥补的遗憾吧……
***
他们在家待了一段日子,陆一时常带着伍肆一起出门,并肩走过那些还有些熟悉的路,都是她儿时天天会经过的街道和房屋。
路过的景色有些变了:房屋拆除,马路扩建,新的植被和花园似乎凭空出现。有些还是像以前一样,学校、幼儿园、蔬菜铺子、小饭馆和便利店,十几年来都没有改变。
以前陆一和母亲结伴走过这条路,总会有人与母亲打招呼,现在过路的人们互相都认不出了——变化最大的,也许是她。
“我没有上过幼儿园,所以上小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是以前一个幼儿园一起升上来的,有自己的小团体,关系很好。他们现在还是一样好关系,会一起去旅行,一起在同一个城市聚会,就我没有这样的可以称之为’发小’的朋友。让我有点孤单,但是很快我就不在乎了。”
陆一这样告诉伍肆。
“这条路走过去就是我的小学,以前这边没有这些高楼,路上也没有这么多车,我们小朋友都是自己上下学的,中午走路回家吃饭睡午觉,下午再回学校,都是单位的家属院,单位的子女学校,家长们从不会担心。”
陆一又这样告诉伍肆。
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说,伍肆的眼中充满好奇,认真地听着,仿佛从陆一的语句中能看到儿时的她。
“这里以前是用栏杆围起来的,留一扇小门,穿过这个小门会进入学校门前的一段路,晚上放学之后小门就锁起来。门旁边——喏,就是这里——”陆一指给伍肆看,“有一棵好大的榆树,上面全都是虫,那种’吊死鬼’。你知道‘吊死鬼’吗?”
“知道,”伍肆回答,“我们家那边也这么叫。”
“特别可怕对不对?它们会拉一根丝,从树上垂下来,把这扇门结满,每根丝下面都是一只虫。路过这里的时候就要用校服闷着头,走过去之后要抖一阵,不然身上都是虫。”
陆一说着,虽然眼前没有虫,脖子上还是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学起抖落毛虫的样子,伍肆微笑地看着她。
“反正小时候到处都是虫,粘在身上也没有人帮忙摘,如果害怕尖叫的话,男同学们会嘲笑。有时候没有抖干净,上课的时候盯住书本,虫子会从头发上扯一根丝慢慢垂下来,在两眼之间的位置来回扭动。太恶心了,于是到现在我都怕这些东西。”
说起以前的事情,陆一总是说得很多。
回到家乡之后,跟伍肆说起来,那些事情便历历在目,全部出现在她的脑海中。眼前的事情很多常常转眼便忘了,以前的事情却记得很清楚。
她的学校、搭乘的公交车班次、转车的站台、补习班的时间、不拿手科目的分数、喜欢吃的小吃、运动会的凳子、小朋友的秘密基地、学校里集结起来找她麻烦的女生们、讨厌的老师、马路上的露阴癖、徘徊在地下通道怪人、晚班次公交车上面的色狼……
“这里,以前也是一片住宅楼。”他们走到一片大停车场,现在正逢上班的时间,车停得不多。俩人在一条石凳上坐下休息,买了饮料来喝。
“我有一个朋友曾经住在这里。”陆一说。
“女孩子吗?”伍肆问。
“对,小学时候的同学,一个个头很小的女孩子,说话声音细细的,长得很可爱,我们的关系很好。”陆一说,面色却是阴暗的。
伍肆察觉到陆一逐渐沉下去的声音:“是后来分开了吗?”
陆一摇摇头。
“暑假的有一天中午,她来找我玩,她说她家里人都上班去了,奶奶去老乡家里打麻将,她没事做。我家里也没人,但我当时正着迷新买来的动画碟片,便找了个借口没有出门,她就走了。”她顿一顿,接着说,“后来她就失踪了。”
“啊?失踪了?”
“嗯,她当天晚上没回家,家里人和同单位的大人们到处找她。然后一周之后,他们家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麻袋,夏天放了几天,慢慢臭了,大家才发现她就在里面。”
伍肆一时无话。“这也太……”
“而且,凶手就是他们家的邻居。”陆一看着远处被太阳晒到反光的水泥地,怔怔地说,“平时大家关系都很好,女孩子被叫去他家里玩,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天和今天差不多晒,有时候我就在想,如果当时我出去和她玩,或者留她一起看动画片,也许她还有机会长大吧。”
伍肆沉默半响。“这不怪你。”他伸手摸了摸陆一的头发,“你对自己太苛责了,不能把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
陆一默默听着,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伍肆说这些,她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这么多她的过去。
但她却很想和伍肆分享,她知道他会听,也会记进心里。
不论是好的坏的,陆一都喜欢和伍肆说,她喜欢看他认真听自己说话的样子。
她想要把自己的故事都要讲给他听,这样的话,伍肆的眼前会有一个完整的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