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安言给陆一回了信息:“抱歉,我昨天情绪有点激动,就先走了。我去找你吧。”
打开房门,外面站着的林安言,穿着深蓝色的T恤和卡其色的短裤,还是一样清爽精神的样子。
“我们去河边吧,去聊聊天。”陆一说,带他离开公寓。
沿着公寓门口的街道走不久,便能走到墨尔本市中心最大的河边,他们寻一处树下的长椅坐下。上午的阳光下面,河水看起来闪闪发光。
陆一看着那水面,不敢看林安言的脸,开口道:“安言,我……想要一个自己的家。我不想要再这样下去了。”
“……我们可以一起住,租一个大一些的公寓。”
“不是这样的,我想要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装饰的家,可以不管离开多久都可以坦然的家,不用担心浪费房租,也不用担心房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房子收回去了。”
陆一说着,眼前出现了很多画面:“我想要铺厚厚的红色地毯,用墨绿色的床品,也许墙壁也能够自己刷,还可以养一只猫。”
“……你是想要我买个房子吗?”
“我是想要我们的房子,我们的家。”
“那就还是要买房子。”
陆一心中有个声音大喊起来:你不懂,我在说我们,而你在说钱。
“如果我们要一起生活,要结婚,最终还是要买房子的吧。”陆一深吸一口气。
“嗯。”
“并不是让你一个人负担,我们可以一起承受。或者我来买,我们一起生活就可以。”
“不用这么着急结婚呀,我们还这么年轻。我们现在这样,这些年不是也挺好的。”林安言说。
陆一嗓子有些发紧:“那……之后你有什么安排呢?”
“我想先完成学业,然后一边兼职,一边想办法拿身份。”林安言的摄影课程周期远比想象中的长,他也还有其他想要尝试的专业,而陆一研究生的学习,已经告一段落。
以后的人生,她必须要做选择了。
“那还需要多少年呢?”陆一听到自己问。
“这个说不准,三年?五年?我不确定。”
“然后呢?”
“然后想办法让我父母也办移民过来。应该也要几年吧。”
“这些年的计划里面,我在哪里呢?”陆一从河面移开视线,看向林安言的眼睛。
“……”林安言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不是也在做你自己的事情吗?你也才刚毕业,刚找到打工的工作,先做一段时间看看呀,没准就可以拿到雇主担保、可以留下了呢?”
他没有回应陆一的目光。
我自己在做的事情吗?陆一抬起头,看向她现在工作的报社的方向。
那是在十一月初,项南和林安言陪陆一去这家华人报社面试。
而在那之前一个月,陆一原本做的插画兼职,因为对方公司“业务调整”,草草结束了。
她大概能猜到,那个和她对接的负责人,虽然说的是业务调整,却很可能是公司遇到了更大的难处。
这让陆一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恐慌。
她才刚刚找到那份充实的满足感,她才刚刚找到喜欢的事情,就被迫终结,她将来该怎么办?留学结束后,她又该往哪儿走?
这份恐慌驱赶着她,让她像一个快要溺水的人,拼命寻找下一份工作,作为救命的稻草。
如果她不这么做,可能那个声音,又要找上她了。
恰好一家华人报社在招人,她的专业对口,条件也很符合。陆一没有多想,就去面试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就仿佛是发生在几天前的事情。
面试时见到的报社副总兼华人日报主编,是一个稍微有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微胖的脸笑起来就像是一尊佛像般,对陆一也格外和蔼可亲。
“你叫我王姐就可以了。”负责人王姐带着笑脸,为陆一介绍了他们的报社的发展历程、自己扮演的角色,以及目前缺人的现状。
陆一甚至没有过多地介绍自己,王姐看了她的简历、以前写过的文章、画过的画,便热情地表示,非常欢迎陆一加入他们,隔天便可以来这里工作。
这对于当时的陆一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最好、并且过于顺利的选择。
第二天她一早便来到报社报道,报社各个部门年轻人很多,有些还是校友,陆一很快便记了个大概。快到中午的时候,王姐提着两大盒甜甜圈和几杯咖啡姗姗来迟,让报纸的美编同事小舒分发给大家。
陆一分到了一个原味的甜甜圈和一个巧克力味的,还有一杯美式黑咖啡,便算是在新工作吃的第一顿午餐,她感到非常满足——有一个和蔼的上司,和一群同龄且友善的同事,不该满足吗?
直到经历了一个月起早贪黑、连周末都在加班的工作之后,她才从其他同事那里知道,主编王姐还拥有一家便利商店,他们每天吃的甜甜圈,都是前一天店里没有卖出去剩下的。
顺便她又得知,部门里的大家,已经几个月没有领到薪水了。
这便是我正在做的事,陆一心里说,努力工作,祈祷某一天可以领到被拖欠的工资,幻想着那个几乎没人能兑现的移民资格、以及属于我们的家。
可是,我的计划里面是我们,你的计划里面并没有我。
陆一看了几秒钟林安言琥珀色的眼睛,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
再次见到项南的时间,比陆一预想的要早很多天。圣诞节才刚过两天,元旦还未到,项南已经回到墨尔本的公寓。
她给陆一带回来的消息,超出了陆一的想象。
“一一,我和雷烁分手了……”
项南花着一张脸,拖着哭腔,提着一瓶快要见底的红酒,敲开了陆一的房门:“他,他有别的女人了。他早就有别的女人了!”
陆一接过酒瓶,把项南深深抱进怀中。项南还穿着刚从国内回来、没有倒过季节的衣服,头发里还有交通工具淡淡的汽油味道。
“我去找他,他说看到我不习惯了,还是远距离好……”项南埋在陆一肩头自顾自地说,“他一直都在骗我。我都不知道他骗了我多少年。我不要了,都不要了,老娘我不要了……”
这么多年,陆一看过项南和雷烁打电话、接视频、每天起床睡前的问候,隔着大海和陆地吵架,她看过项南对着远方的那个人哭、笑、喝醉了说胡话、像个小孩子撒娇耍赖、还有天不怕地不怕说脏话的样子。
她以为这就是幸福的样子。
曾经陆一眼里的项南和林安言,一举一动都有光,他们自信,他们独立,他们活得开心而自如。
她以为只要与他们靠得够近,自己也可以沾到他们身上的光芒。
而她现在忽然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开始变质的自我骗局。
项南的头发混着眼泪,糊了她自己和陆一满脸。
到最后,陆一已经不知道,自己脸上的,到底是谁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