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卯薪司。
小。
出奇的小。
这不仅是驸马杨回,也是整个长安城所有百姓,对卯薪司的固有印象。
万年县里头,东市南边,一个紧挨着恭靖坊的小衙门。
不但门庭破败,连衙门上头的金漆牌匾,也十分寒酸。
“卯薪司”三个大字,早就掉漆斑驳,还因为年久失修,整块牌匾都不正,歪歪斜斜地挂在大门上,瞅着随时都要掉。
更寒酸的,其实是卯薪司正对长街的大门口。
别的衙门,甭管执掌的事务大小,起码门口都有两尊石狮坐镇。
一是显得庄严,二是警告百姓,此乃衙门,闲人莫近。
反观卯薪司门前,只有个拄着杀威棒的卯夫,一边站岗,一边低着头昏昏欲睡。
远远看过去,很难让人联想到,如此破败不堪的衙门,竟是独立于三省六部外的特殊机构:
卯薪司。
而在街对面,驸马杨回穿着浅绯官袍,胸前绣着一只异兽白泽,坐骑着四蹄强壮的康居马,冷眼观望。
片刻后,他翻身下马,把马鞭随手甩给仆从,大步流星的走向门口。
那穿着朴素的卯夫,只抬起眼皮瞄了一眼,便连管都不管,任由这位驸马都尉,径直闯入。
在空无一人的堂中站定,杨回双手负后,放声大喊:“禄命郎!禄命郎!”
见无人应声,怒目而视的杨回刚想冲进后堂,却听一阵吆喝:
“来了来了!”
一个白发蓬乱,身穿青袍的小老头,急慌慌地从内堂奔出,颤巍巍地施礼道:
“卯薪司主簿陈建秋,见过驸马!”
杨回眯起双眼,斜视着矮他一个头的陈建秋,冷声道:“禄命郎呢?本驸马有急事找他。”
老头表情畏惧的低下头,眼睛转来转去,嗫喏道:“禄命郎,他,他正在参悟天机命数……不便打扰……”
换言之,人家正忙,没空搭理他……
可明显强忍着火气与悲痛的杨回,却不乐意。
他咬着牙冷笑道:“陈主簿,可知我儿昨夜……”
白发苍苍的陈建秋,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杨公子如何?下官不知。”
“他死了。”
说完,杨回缓缓闭眼,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似乎在竭力克制情绪。
一脸褶子的陈建秋,猛然一惊,连忙低头道:“驸马,节哀啊!”
说归说,但陈建秋显然没有丝毫共情,只是顺应常理地劝慰。
杨回自然也不是来找他帮着悼念,干脆直奔主题道:
“免了,正事儿要紧。本驸马想找禄命郎借求是船,查出杀害我儿的凶手身份。”
听了这话,陈建秋满脸的无奈:“不瞒驸马,求是船近日来因故失效,如今已是不灵了。”
“不灵?”杨回皱眉,十分不悦,“怎么会不灵?禄命郎亲自加持命数,若非他亲自解除加持,谁人又能破坏?”
他顿了一顿,质问道:“莫非是禄命郎故意不愿借,所以才找借口托辞本驸马?”
陈建秋连忙摆手:“哪儿的话,驸马有所不知,朝中近日发生了许多大事,求是船频繁使用,外加有贼人施咒作梗,使求是船出现故障,眼下禄命郎也在尝试修复,可难度极大,一时半会儿还未见起效。”
“当真?”
“当真!”陈建秋斩钉截铁道:“下官没有诓骗驸马的必要。”
杨回略作思索,怒容稍稍缓和,似乎接受了陈建秋的说辞,哀叹道:“算了。”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却听陈建秋拦阻道:“驸马请留步。”
杨回疑惑的扭过头,静等下文。
陈建秋施了叉手礼,恭声道:“您来之前,禄命郎亲自交代下官,说若驸马需要帮助,卯薪司自当鼎力相助。”
杨回苦叹:“我只想借求是船,既然实在没办法,便不难为尔等了。”
陈建秋微微躬身,算是回应。
杨回摇头再叹,继而转身走向停在门口的康居马。
他自从凌晨开始奔走,到现在,已连续去了三司,再到眼前的卯薪司。
可无一例外,这四个衙门,反倒各自有着脱不开的重任。
杨回直觉得是有人捣鬼,坐上骏马,他目光中顿露阴狠,沉着声自言自语:“看来还是得进宫一趟。”
眼下能帮他查出此案的,恐怕就只有自己的顶头靠山,武惠妃。
本来杨鼎天无故被杀,杨回按理说可以直接去找武惠妃。
他之所以先去大理寺等衙门,而不去找丈母娘报丧,只因当下武惠妃,面临着无比头疼的问题。
朝中数位老臣,竟不约而同地向玄宗发难,称数年前的三子案,为武惠妃作梗构陷。
如果此时去找武惠妃,通报外孙杨鼎天暴毙一事,无疑会让本就焦头烂额的武惠妃,更添悲痛。
但思来想去,杨回一心想要尽快找到凶手,直觉告诉他,越晚找到凶手,就越难替儿子报仇。
毕竟敢在官道上,于众目睽睽下假冒朝廷命官,又悍然斩杀驸马长子的人,必定不是寻常百姓。
其背后一定有不输于杨家的势力撑腰,否则不敢如此肆意妄为。
这也是杨回没有第一时间去面圣的主要原因,正因为掌握的信息不够多,可一旦坐实了凶手的身份,他就有底气去拿着罪状,找当今天子讨要公道。
而自己的全部依仗,并非那些酒囊饭袋般的客卿,反倒是在后宫权柄熏天的武惠妃。
杨回心知,眼下只有这位丈母娘,能帮自己一把,提供一些高超手段,锁定凶手。
毕竟她那里,有一位奇人异士,可凭一杆烟枪,窃阴阳,窥命数。
“烟盗。”
脑海中浮现二字的杨回,狠狠抽动马鞭,朝着兴庆宫的方向,驾马疾驰。
……
与之相隔数百里的官道上,某人正嘴角流着口水,在车厢内另一人无比嫌恶的注视下,打着瞌睡。
“喂!你能不能别睡了?!”李玉黛眉紧蹙,抬手想要抽醒钱不举,但掂量一下,很顾及女子风度的忍住了。
钱不举闻声醒转,擦去嘴角涎液,苦笑道:“你昨夜喝多了,睡的那叫一个踏实,我倒好,折腾到大半夜才睡,没几个时辰,又陪着你赶路,你倒好,这会儿……”
李玉冷笑打断:“什么叫陪着我?应该是我帮你进长安,好吗?”
“是,我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我只想补个觉,你至于吵醒我,连觉都不让我睡吗?”
李玉满脸黑线,嘴角扯动道:“你睡就睡,我管你作甚,关键你的口水,都流到车厢里了。我合理怀疑,你定是在梦到些不三不四的场景……”
钱不举有些尴尬的再次擦嘴,却玩味道:“不三不四?敢问姑娘,你所谓的不三不四,是什么?”
“下流!”
李玉娇斥一声,便撇过头去,不再搭理。
钱不举打了个呵欠,刚想回身继续睡,且听车厢外的马夫轻声道:
“郎君,有情况。”
李玉眉心一凝,正色道:“什么情况?”
“有什么东西拦在前头……”
钱不举插嘴道:“绿林好汉?”
“不是。”马夫忽而嗓音发颤,不确定道:“好像,好像不是人……”
“啊?!”
钱不举双眼圆睁,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