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叫我阿冉,我也不知道我的姓是什么。
下山那日,煦煦温和的春光铺洒了整座明子山。梨花雪白,濡染了晨晓之色。画眉鸟的声音清脆悠扬,荡彻整个山谷。
戴着素色簪子的中年妇人微微弓下身子,伸出一只手,请我上马车。我回头,净空师太站在寺庙门口,红墙黑瓦衬着净空师太青灰色的僧衣。
净空师太垂着头,手里的佛珠正被一颗一颗地拨弄着。
我收回目光,踏上马车。马车驶动离开寺庙,从始至终,那位养育我十六年的净空师太也没有抬起眼眸看我一眼。
窗外的一切在我眼中都黯然失色,我并不高兴。在我心中,寺庙才是我的家乡。那个在别人口中的陌生粱京,并不是我的故里。
我趴在窗边,帘子被我卷起来。有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捡了一枝快要枯萎的梨花插在头上。不过片刻,小姑娘的头上的春色被阿娘一把拽了下来,小姑娘哭着闹着。
“翩鸿小姐,是否被惊扰了?”我的目光正随着小姑娘而去,中年妇人就出现在我眼前。不知为何,我实在不是很喜欢她。
我摇摇头,抿唇把帘子放了下来。
翩鸿小姐?她为何称我为一个从未耳闻的名字?那我的姓呢,我的姓是什么?
我心里稍许不安,困意却打败了好奇心,我终于一个人不顾形象地躺在马车里呼呼大睡。
醒来时,身边是一副我没见过的景象。
马车停在了王府,市面上来来往往的人驻足观看这位流失数年的郡主,里里外外围了三层。我从帘子缝偷偷看了看,外面的人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样,议论的声音振聋发聩。我咬咬牙,搀上了随行妇人的手。
接下来,身外的人一哄而散,权当看了个笑话一样离开。兴许是因为我并不漂亮,所以才不被看好。
不过又何必做到一鸣惊人呢,我竟有几分大气地安慰自己。不过,我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行人,觉得我同他们之间似乎被一堵墙隔离了起来。
我从莫名地心绪中脱身而出,看到王府大门站了个穿着打扮富气的矜贵妇人,脸上堆满了慈祥的笑容看着我,想必就是祁太妃了。我心底有些许些许胆怯,和随行妇人对了个眼神,那人示意我过去。
我穿着鹅黄色的罗裙,走向了一群未知的人。那件罗裙是净空师太连夜给我做的,布料也是山下阿婆家送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件罗裙,陪了我整个后半生。
祁太妃的脚步有些慢,不过很稳妥地踏着小碎步来到了我身边,把我的手握在她苍老的手中。
她秀气的眉毛一皱,低声向身边的仆人说什么。
我不敢抬眼,说实话,我心中甚是惧怕。
“乖孩子,你终于回来了。”祁太妃笑盈盈地拉着我进府。我终于敢环视周围,一行人跟在我们身后。府内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桃树,开花正是盛时。
我抬起头,满天泛着桃花之色,这座大宅子,漂亮极了。
二
我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沈翩鸿。
多么秀气的名字,但我还是喜欢阿冉这个名字。从前,我只要在外面一撒泼,净空师太就不顾仪表地一边轻轻念叨“罪过”,一边在佛门净地高声叫着“阿冉”。
阿冉,阿冉。我连那语气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开始在每一个漫长漆黑的夜晚怀念。
第二日,我见到王府的主人——七王爷。
七王爷气质非凡,自身就带一种压迫性的气势。生人勿近好像刻在了脑门上,不过我也懒得主动搭话。
我只是看了王爷一眼,王爷把我看了回来。两人在大厅里干瞪着眼,我也毫不畏惧,王爷从面相上看,就不是纨绔之人。
身边的清宁说我是前国相的女儿,前国相救驾身亡,因此帝王下令一定要找回沈国相的独女。
我不敢多问,每次清宁提起一点我就记住一点。不过清宁说的那些,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兴许是从幼年期就呆在佛寺,对外面的闲话也不太在意。即使出去买支簪花,有人明目张胆地议论我的身份,我也假装失聪。
我只在乎院里的池塘里有没有鱼,桃树上的桃子什么时候才成熟。但我又不敢真的下水摸鱼上树摘桃,只能畏畏缩缩地在这偌大的王府讨着生活。
一晃便是数日,已经是暮春了。
祁太妃叫我到前殿去,我丝毫不敢怠慢,走在清宁前面就去了。
祁太妃肃声正色,似乎是要谈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良久也没有说话。
我脚下的鞋子并不是很合适,挤得脚趾盖疼,如此般,也只能忍着。
终于,一袭青衣的长佩公主急急地赶了进来。
长佩公主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却已成家室。家中那位,是最年轻的开国将军。
长佩公主向祁太妃行了个礼,叫了声“母妃”。
祁太妃点了点头,将手中的茶杯缓缓放下,挥了挥手。大殿里的下人全部散去,只留她们三人。
“弦儿,明日就是三月三花朝节了,你带着翩鸿进去,把她照顾好。”祁太妃的声音不如平时那么柔和了,足以看出花朝节的重要性。
长佩公主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
我看不出那笑里到底是什么意味,有好奇,轻视抑或是别样情感。
“弦儿谨记。”长佩公主笑着,“母妃定要护好身子骨,明日翩鸿就交给我。”
实际上,花朝节不过是每年宫眷聚在一起聊天的节日罢了。比如这家的小姐同那家的妇人姐妹情谊,便寻个空当儿一起坐坐。
我不爱看花,这都是那些闲情雅致的富家小姐爱做的。我只是盯着小亭子外的池塘,那里有锦鲤在水面浮动,吃着身旁女子们扔的食粮。
我看着鱼儿翕动的腮,又不能下去抓鱼,于是就单独走了走。
皇宫的御花园很大,大得跟七王爷的王府可以媲美。
我只是转着,便看到前方有座亭子连着长廊。长廊里寂静无人,我就躲在那儿睡觉。
“大胆贱婢,这是你该来的地方?”一阵奸细嘹亮的声音旋入耳蜗,我被吓醒了。
面前的人是个小太监,面色恐厄,手脚比她还慌张。
我正不明所以,身后就多了一个人。
“何事?”
我一下就听出了是七王爷的声音,转过头去,他面色淡然。
“这是翩鸿郡主,不是别人。”七王爷神色自若地看了我一眼,对着那一脸凶相的小太监讲。
小太监弯着身子,见七王爷没有追究,就退下了。
我揉着有几分疲倦的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清明起来。
七王爷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我急忙站起身,抠着指甲。
“皇上找你,你怎么在这儿了?”七王爷迈开步子朝另一个方向走,我快步跟上。
“偷个清闲。”我笑着,在七王爷面容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讶异。我忽视,接着说:“皇上找我作甚?”
不过转念一想,我爹是昔日皇上的救命恩人,说不定是要赐我点什么表达谢意?可我并未见过那位活在故事里的父亲,他早已在十六年前的战乱中去了。
“清宁被皇帝看上了,你等下不要害怕,我在你身边。”我却并不在意这番话,只觉得有何而恐惧的?
只不过清宁服侍我半月,虽无过深的交集,平日里只是普通的主仆关系,但我也能看出她是一个没心思的丫头。若是真的被皇帝看上,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跟在七王爷的背后,走到了大殿。店内乌泱泱的一群人,有妃子,有官员家眷,长佩公主也在里面。
清宁站在高处的皇帝身边,简单的发髻里多了一支梅花落雪的钗子。这一看便是个贵重物件,皇帝也是个知道好物赠佳人的多情种。
七王爷站在我身前,有意无意地护住我。我并不想引起注意,奈何皇帝却点了我的名。
我同七王爷对了个眼神,七王爷点了点头,我方才战战兢兢的走过去。
清宁垂着头,我也没敢看她,缓缓跪下行礼,等着皇帝问我问题。
三
清宁被封了美人,赐姓豆卢。由于出身低贱卑微,住处自然不比那些千金小姐出身的好。
我记得那日分别的时候,清宁红了眼眶。她先哭出声,让我记得回府找巡管房拿几双合脚的绣花鞋,不要委屈了自己。
到了最后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只说了保重身体几个字。
日头过了,府里给我重新派了一个丫头,看上去聪明伶俐,叫做连满。不过连满并没有遵听我的话,给我拿合脚的鞋子。我也不好强求,毕竟连满是祁太妃的人,若是为难她,传出去了就是为难祁太妃。
连满不爱随处跟着我,我便一个人在府里瞎转悠。
花园的背后的池子有假山,我平素最爱去池子边坐着,挨个数里面的鲤鱼。
花园外最近的一栋楼阁,据连满说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神秘不过在于,那栋楼阁只有七王爷独自去过,就连祁太妃也要止步于那处。
我猜,兴许是像古经里说的鬼神之事?院子里的那棵桃树,更坐实了我的猜想。
我实在是闲的慌,被下令不准出府待在屋中学礼仪。只要一得空,我就满府跑。
这晚,我无意间跑到了楼阁面前,一阵冷风袭来。我的批驳吹到了楼阁的窗户上挂着。我怕连满向祁太妃告发我乱跑,就决定进去闯一闯。
净空师太曾经告诉我,我命格硬,不容易生病。而且我的手腕上带着净空师太亲自给我开过光的手串,这更加让我胆大。
楼阁里隐隐约约有盏灯亮着,昏黄的灯光像是要溢出那一方纱窗。
我悄悄绕过看门的家丁,从假山后面爬墙进去。我轻轻踏着楼梯,往楼上走去。那盏烛光忽然闪了一下,我的脚步定住。
我不怕鬼,但我怕看见鬼。
内心想了很久,我还是决定放弃这个大胆的想法,回房睡觉。
下楼的时候,由于鞋子不合适而从十五步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我忍着痛没有发出声响,但难免不被别人发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正准备站起身溜走,就被身后的人逮住了领子。
七王爷居高临下地瞧着我,仿佛要把我瞧个仔细。击透灵魂的恐惧瞬间侵袭了我,我愣在原地,喉咙像被封住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你来这里作甚?”七王爷大手一挥,身后两个应声而来带着武器的侍卫就下去了。
我看到那闪着冷光的刀刃,咽了咽口水。我被吓软了身子,根本站不起身来。
“我……我的披帛随风挂到那儿了。”我的声音很小,避过七王爷的如针似尖锐的目光。
七王爷抬起头,看到黑夜里飞扬的淡紫色披帛,将我扶起身来,面色缓和了许多。
“一条披帛而已,不要也罢。”七王爷的声音在我耳边徘徊。
我的脑海里还回闪着刚刚那刀刃的冷光,急忙点了点头:“好,不要就不要……”
这件事过了许久,直到我都快忘了的时候,宫里来人召唤我进宫。
我并没有想的太多,我只念着皇帝能让我搬出七王府,我不想再跟七王爷那个冷冰冰的家伙打任何交道。
沿路路过御花园,园里又多了几中花色,应当是最近才添置的。
我再来到上回差点把我吓哭的地方,这次我就淡定多了。
皇帝看到我,饶是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转头看向旁边宾客一席穿着怪异的人。
那人应该不是中原人,同皇帝老儿这么亲昵又客气,想必是要选我和亲。我不想去远地,比起陌生的边原,那我还是希望我的故里是粱京。
皇帝老儿又叫来了几位年纪稍稍比我长的公主姐妹,一排看下去,那个长着络腮胡看上去很野蛮的男人似乎只看中了我。
我不知天命,并不知为何会这样。按理来说,前面那几位姐姐生的比我貌美,气质俱佳,为何偏偏选中了我这个大字都不识一二的?
我一时慌乱,咬牙对着皇帝下跪。
“陛下,我同七王爷情投意合,早已私定终身。”说出口后,我就后悔了。这可是天大的谎话,欺君之罪是要被斩首的。
我的头贴近地面,紧闭着双眼等候发落。
皇帝先是咳嗽了一声,随即让那些人离开,宣了七王爷。
我在殿前跪了半个时辰,腿都跪麻了,七王爷才不紧不慢踱步而来。
面对皇帝咄咄逼人的问题,令我意外的是,七王爷一一应下。最后皇帝拿我们俩没法子,就放我们回去,还说要改日赐婚。
今天出门的美好理想算是破碎了,还让自己陷入了虎口。
七王爷倒没有我预料之中的那么严厉,似乎把那句赐婚的话当作了耳旁风。
他如常地与我并肩,与我坐同一辆马车回府。
一日,他忽然问我,想不想学字。
我自然是想的,我想学写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阿冉,不是沈翩鸿。
七王爷一笔一画地教着我练字,日常过于亲密,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想要同我成婚了。
但是同我成婚是没有半点好处的,这我心知肚明。
四
五月二日,天气开始转热,赐婚令果真下来了。
我与七王爷一同接的旨,送走公公,七王爷泰然自若地在前厅喝起了茶。
我躲和亲的目的,不只是为了留在粱京,打心底里说,我也不太想要成婚。但这都是我口快说出来的多事,我能沉得住气,没想到七王爷也能沉得住气。
“你不会真是想要同我成婚吧?”我坐在七王爷的身旁,学着他的样子品了品刚送过来的茶。
学字的时候,他教我写了他的名字。傅成玦,人如其名,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我迷恋于他的眉眼,他眸海温涟,望着我:“有何不可?”
我自知无法同他争辩,便主动放弃了交谈。
婚期在三日后,这三日,我能逃多远呢?
我寝食难安,到了成婚那日,我乖乖地梳洗。眼周乌青一片,吓到了连满。连满急忙用白铅粉给我敷了面,我知道白铅粉是有毒的,但听说偶尔的富家贵人也会用这个。
被连满扶到大厅的时候,我被红纱盖头遮住了。看不清傅成玦的模样。
“小姐,今天是个好日子,你别犯傻。”连满附在我耳边,用我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我的身体僵了一下,瞬间细思恐极。
难不成这些日子,连满都在监视她。并不是照顾,而是监视。
我感觉到我的身子迅速冷下来,唇色苍白得唇脂也掩盖不住。还好盖头遮得严严实实,傅成玦看不出我难看的表情。
婚宴大办了三天,全国上下皆知七王爷成婚地消息。
我嫁予傅成玦,原本是我的福分,但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傅成玦知道我还不能适应,于是洞房那日打发了门外的喜婆子,自己跑到了阁楼去住,留我一人独守空房。
我卸掉厚厚的妆容,头上的簪饰也十分恼人,我褪了许久,才归复平时的样子。
本来也有许多繁琐的礼仪,傅成玦给我拦了,所以此刻才有空闲。我换上了净空师太给我做的那件简单素净的裙子,坐在妆镜前许久。
妆镜前有个匣子,应该是装的首饰。忙了一天,我还没看过。匣子不大,裱着银色边框,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的人送来的。
我在园内找来了一块石头,砸开了匣子锁。我猜应该是对耳环或者手镯吧,又或是臂钏之类的。
匣子里,只躺了一张字条。
我识不完字,只认得傅成玦三个字,便找来了连满。
连满很是惊讶我独自一人在房里,给她看了字条,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说是清美人送来的。
“清宁送来的?”我夺过字条仔仔细细地看,但还是识不得字。
“是,清美人的意思是,望您与王爷安好。”连满说道。
我觉得连满有点可疑,但不敢多说,就把字条藏了起来。
翌日,我在花园里闲逛,等着傅成玦一同到太妃那儿去请安。我把那张字条攥在手心,被汗水浸湿。既然字条上有他的名字,那他就一定知道字条是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傅成玦,从一扇木门出来准备下楼梯。我正欲伸出手,却看见了有一只纤细的手给傅成玦整理了一下领子。
那人的模样看不见,被参天大树的繁枝茂叶遮住了
我浑身血液逆流,落荒而逃。
这府里,为何还有另一个女人。
那女人住在俗称闹鬼的楼阁之中,过着另一番天地。
我回到了屋子,不知所措。望着红色的床帐和被子还有妆镜前那些昂贵的首饰,不禁觉得有几分嘲讽。他果真是考虑到我的缘故吗?他只不过是有另一个佳人罢了。
我把字条塞到了匣子里,把匣子扔到了床底下。
傅成玦依旧是那副淡然处之的样子,敲开门领她一起去请安。
我木楞着,虽是表面掩饰的很好,但内心的震惊却无法言喻。
祁太妃对二人喜结良缘十分欣喜,我看着她笑容可掬的模样,有些可惜。
她作为母亲,知道傅成玦只是拿我当枪吗?
我压抑住诡异的情绪,决定改日进宫见清宁。
三日后,傅成玦被皇帝派到乾州处理一桩令当地官员束手无策的千古奇案。我虽想不通为何皇帝老儿要派他去,但这总是给我找到了见清宁的理由。
五
隔日,我便进宫。此时的清宁已经是清妃,我看见她还好好的就放心了。
天气炎热,清宁没怎么吃食,躲在凉亭里乘凉。
我被丫头带过去见她,她看见我异常欣喜。
我笑着,看到石板桌上各种避暑的凉糕,无奈地摇了摇头。
清宁把下人们遣散了,独留我与她二人。
“那日,我派人送去的东西你看了吗?”清宁压低声音。
“我不识字儿。”我苦苦笑着,忽然觉得头有些痛。
“一个字儿都不识?”清宁讶异,我好歹也是福寺里长大的,怎么可能一个字儿都不识得?
我摇了摇头:“只识得我与七王爷的名字。”
“我此番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件事,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清妃眼底有几分怜悯和说不上来的为难。
我点点头,看了看四周无人。
我已见过平日里谦谦君子傅成玦金屋藏娇,实在想让我震撼了。
清妃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沈翩鸿。”
一言既出,我四肢僵硬。
“真正的沈翩鸿,在府里那座闹鬼的阁楼里。”清妃叹了口气,“我原本不想同你讲,但现在情况有变。沈翩鸿由于幼时流落民间,被一群地痞流氓欺负,夺了贞洁之身。祁太妃固然不肯让王爷娶一个残花败柳,况且那位沈小姐时而发疯,状态不稳定。因此,七王爷瞒下了一切的人,包括祁太妃。真正的沈翩鸿,是在四岁的时候被独母丢掉。你只是被接回来的一颗弃子。”
我抿了抿唇,这话若不是清宁说出来,我估计也不会相信。
从离开寺庙那天起,我就以为我有家了。原来到头来,不过是一场通天的笑话罢了。
当我听到清宁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内心深处抽搐了一下,伴随而来的是久久的疼痛。那一瞬间我知道,我喜欢傅成玦,这份喜欢我也错付了。
我抬起头,看着清宁的眼睛。她的眼睛里也全是疲劳,想必在这茅端四起的后宫里过得也并不是那么如意。
“那我应该怎么做呢。”我的睫毛颤动,不过我不会哭,净空师太说我从小就不会哭。
无论发生了多大的事,我从来没有掉过一滴眼泪。所以说师太说我命格硬,幼时从树上摔下来断了条腿,被接好了也能活蹦乱跳。
“皇帝知道你我情同姐妹,让我告知于你。傅成玦在企划造反,你要想好,如若继续待在他身边,你也是死路一条。”清妃说道。
说实话,虽然我不太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这个时候由不得我了。
“那祁太妃呢,那连满呢。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我举着团扇的手微微颤抖,声若蚊蝇。
“祁太妃是七王爷的亲娘,连满倾慕于七王爷。只有我,我真切地看到过沈翩鸿的样子,我以前是她的丫鬟。”清宁的手覆在我冰凉的手背上,“阿冉,我姓沈,我追随主子姓,我叫沈清宁。”
我抽回手,不可置信地望着瞒了我这么久的清宁。我的双腿艰难地支起无力的身子,向后退了几步。
我的嘴翕动了几下,却又吐不出什么词语来。
最后,我惨淡地微笑了一下:“清宁,我知道,我现在都知道了。你放心,我清楚应该怎么做。”
我迅速的逃离了压抑的后宫,在这重重围围的宫墙之内,不知折断了多少这应该在势头上的花儿。
回到王府,我收敛了方才的情绪,避过丫鬟和祁太妃,独自来到了楼阁。
楼阁下依旧是两个带刀的侍卫,他们恶狠狠地四处扫视着。我心中再生诡计,决定爬墙。
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就显得顺利了很多,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感谢那几年满山坡跑的自己。
我沉重的脚步迈上那三十阶的木楼梯,每一部都觉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将一切涌上头的难过再压抑回去,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窃悲窃喜的自己了。
师太,那日为何您不肯睁眼看我,是因为你早知道我有今天吗?
木门没有上锁,我轻轻推开,里面没有人。顺着屋内的楼梯走上天台,果真有一位佳人在那里。
那位佳人绝色倾城,连发丝间都透露着温柔。
沈翩鸿身着一袭素色连衣裙,发髻中只插了一支木簪。
那支木簪我识得,是偶尔一次我在后院看见傅成玦在钻磨的一支。
原来,我被叫了近四个月的名字,竟是顶了别人的帽子。我现在应当如何束之高阁,我也看到了沈翩鸿。
我不能再很好的说服自己了。
我脚步不稳,摔了一跤,引起沈翩鸿的注意。她转过头来,陌生的目光投向我。
我狼狈不已,把挤脚的鞋子脱掉了,赤脚走在石板上。是六月,高温灼痛了我的脚心,但我没有停下脚步。
沈翩鸿看见我腰间别的玉佩,笑了。玉佩是皇帝赐婚时赠的,她一眼就看穿。
“原来是阿冉。”声音完全动听,沁人心脾。
原来傅成玦连这个都同她讲过,想必她也知道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我被蒙在鼓里。
我深呼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美人。确实,我哪点都比不过她。
“你好,翩鸿郡主。”
尾声
时年七月,傅成玦从乾州回来,不知为何将翩鸿郡主软禁了起来。这件事不知从谁口中泄露了出来,引起一时风波。
翩鸿郡主不见日月,被关在阁楼的一间小屋子里。
同月,清贵妃大张旗鼓摆驾王府,点名道姓要见阿冉。
她与傅成玦僵持着,凭借一己之力与遮了朝廷半边天的七王爷抗衡。
清贵妃态度坚决,傅成玦也不知,原本低贱丫鬟出身的叶清宁,此刻身后有一支大军,随时准备同七王府闹个鱼死网破。
清贵妃在大殿里盯着傅成玦,口中缓缓吐出四字:“我要阿冉。”
我坐在昏暗无比的屋子里,一根烛芯就要燃尽。也不知点燃下一根烛芯是什么时候,反正我已经习惯了黑暗。
灯光渐弱,我一只手衬着脸颊,盯着那烛芯。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深红色的星星在跳跃。
有点困,我阖了阖眼,眼前忽然浮现明子山寺庙的一切。
先是净空师太拿扫帚打我的屁股,警告我不许在胡闹,可下次我却偏偏从荒山野岭抱了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猫回来;再然后是跪在佛语面前,听着师太念经;最后,是下山前见到的那个小姑娘,她的阿娘拍掉她头上的梨花,说着脏死了。
原来,早在一切就注定好了。
我的命运就像那枝晚年的梨花,不过是昙花一现罢了。回忆的尽头,是一张纯白色的背景,中心染了黑墨。
师太,我错了,我再也不胡闹了,你来接我回家好不好……
外面日色西落,乌云压顶,连同远处的高山,似乎要把粱京重重包围起来。
终于待星烬燃没,我沉沉地睡下了。
忽然耳边传来尖叫声,刀刃交锋的声音,我听到一个温和地声音叫着:阿冉,阿冉快起来了,我带你走。
我睁开眼,整个屋子哄堂大亮。清宁举着蜡烛,摸着我的头发。
我迷迷糊糊被清宁拉起来往外跑,才发现,王府已经血流成河。
我愣住了,停在原地不动。
“阿冉!阿冉快跟我走!”清宁焦急万分,眼看着傅成玦举着刀一步一步地走了上来。
清宁顾不得了,丢下蜡烛,拉起我就往屋顶凉台上跑。皇帝的援军马上就到了,只要再多争取一点时间……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眉眼间透露出杀意的傅成玦,心灰意冷地笑出声来。
清宁扔掉的蜡烛点燃了木门,现在我们三人都岌岌可危。
我坐在楼栏上,看着傅成玦。
“傅成玦,傅成玦……”我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努力再熟悉一点,“傅成玦,你当真没对我动过心?”
“从未。”傅成玦的眼神像是要把我望穿,“你本可以安安心心做这个位子一辈子,可惜你非要与皇帝同党。”
我明白了,在那一瞬间我都明白了。
沈翩鸿只是个幌子,真正重要的,不过是皇上欠的那份恩情作祟罢了。
我抬起头,空中逐渐飘下了豆大雨滴。
“傅成玦,你那日教我写字写的是沈翩鸿,那你知道我原来叫什么吗?”
“我叫阿冉啊,我叫阿冉。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叫我这个名字。”
说罢,我往后一翻身。顷刻,我听到了清宁的尖叫声,和傅成玦急促的脚步声。
玦,绝,人如其名。
阿冉啊阿冉,下辈子擦亮眼睛吧。我告诉自己,随即感到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失去了意识。
清宁落下泪水,同雨滴融为一体。
皇帝的援军已经赶到了楼下,如今与傅成玦党同伐异的,已经没有人了。
清宁看着傅成玦,扯开嗓子。
“真可惜啊,傅成玦,没有一个‘沈翩鸿’愿意听你的话。”清宁从发髻上取出一只木簪,狠狠地扔在地上。
雨势很大,大到像是要淹了粱京。
明子山,静。
净空师太倚靠在木门前,怀里抱着一只黑猫,一颗一颗拨弄佛珠,嘴里念叨了几句经咒。最后,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叹息,话语声和雨夜融为一体。
阿冉,阿冉,我再多念念你的名字,接下来的黄泉路,要你自己走了。
经过奈何桥的时候,记得不要在灯笼上写你的名字了。下辈子做只猫儿吧,我照顾你。
雨越下越大,雷声震耳欲聋。阁楼下的深草中,安静地躺着一条玉佩,被大雨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