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
晚上,江喃睡在炕上,两个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抬头望着纸糊的天花板。
每隔五六十年她就会灵魂转世轮回,至今已有九次。
从唐朝的名门淑女到2022年的豪门天才医生,每一次,除了她的身份,她脑海中的知识,她所掌握的技能外,其余的记忆她都没有。
她不记得她的家人朋友,不记得她几十年的经历,甚至,她都不记得自己的死因。
最开始好歹能活个七八十岁,可随着转世轮回次数的增加,她的寿命也越来越短。
第八世的时候,她才30岁。
而她早就堪破了寿命的机密,每一次转世,她的寿命就会比上一世少六年。
所以,这一世,她只能活到……
江喃的眼睛有些空,不知是在冥想什么。
“老江,睡了吗?”安欣小声的问。
“睡着了。”江富贵一本正经的回复道。
安欣:“……”
随后又没好气儿地噎他:“睡着了还能说话?”
江富贵笑了笑,随即又长叹一口气,道:“我是真想睡着啊。”
“老江,你说咱明天怎么跟大家解释这事儿?”安欣知道丈夫和自己愁的是同一件事儿,抬眸也望着天花板,问。
“不知道啊,今儿三花的反应你也见着了,村民们怕是不容易接受啊,明儿指不定他们会说什么闲话。”江富贵又长叹气,颇为惆怅的说。
“要他们接受干嘛?”安欣反驳道:“你们这村的村民就是愚昧。”
江富贵一听这话,嘴角向下一撇,不高兴的问:“哎,怎么就我们村了,你不是咱东村的人?”
安欣继续没好气道:“我才不是。”
江富贵听着妻子这又娇又甜的声音,笑了笑,也不跟她争,道:“对,你不是我们东村的人,你是资本家的大小姐,是他们的人。”
江富贵话落,就痛苦的嘶了一声。
“不能轻点儿掐啊。”江富贵捂着胳膊,埋怨道。
“轻点掐还能叫掐?”黑暗中安欣白了他一眼,“谁让你说我是资本家小姐的,活该。哼!”
资本家小姐是安欣的禁忌,她因着这个身份,虽说有江富贵的呵护,可当年也吃了不少白眼和苦头。
所以,她听不得有人说她的出身。
江富贵自知踩到狼尾巴上了,也不敢再做声,只得安慰道:“算啦,明天的事情明天说。”
安欣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她顺着江富贵的话又问:“那明天咱还去地里干活吗?”
“当然得去。不然咱那两个宝贝吃啥喝啥?”
安欣问:“那村民们怎么办?”
“他们要问起来就说,要不问咱就不说。”
安欣应道:“嗯!听你的。”
本来睁眼冥想的江喃,硬生生的在江父江母小声的聊天声中沉沉的睡了过去。
……
一夜好眠的江喃醒来,已经日上三竿。
见家中无人,她乖乖的起床穿衣,沿着炕边缓缓下来,拿起鞋袜,正准备穿,耳边响起了江卫民戏谑的声音。
“喃喃,这是要自己穿鞋啦?”
江卫民背上扛着扁担,把挑好的水倒在水缸里,又把扁担立在墙边儿,而后过来,摸了摸江喃的头,从她手上接过鞋。
“喃喃,来,伸脚,哥给你穿。”江卫民冲她咧嘴又甜又阳光的笑,眉眼里蕴着宠溺。
江喃瞧着他的笑,没说话,犹豫了几秒钟,随后把脚伸了出去。
“哐!哐!哐!”又是一阵急促愤怒的敲门声。
可江卫民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的给江喃穿好鞋,而后,还拿起梳子,帮她重新辨头发。
“哐!哐!”又是砸门的声音,隐约还夹杂着“江卫民,我艹你妈的,给老子滚出来”。
“锅锅,有人敲……”
江喃的话还没说完,江卫民揉了揉她的头,把安欣的小镜子递给她,笑着问:“怎么样,哥的手艺不错吧。”
江喃望了眼小镜子里的自己,因着头发不长,他辨的是两个小羊角辫,不仅不丑,还很好看。
等江喃点头后,江卫民把小镜子塞到江喃手中,起身,对她柔声道:“喃喃,你乖乖地待在房里,别出去,知道吗?”
江喃见江卫民敛去脸上的笑,神色有些凝重,她点了点头。
而后,江卫民起身,他顺手操起扁担,出了屋。
江卫民刚出屋后,江喃立即也跟了出去。
她站在屋门口,等江卫民把门打开后,见门外七八个十五六岁的男生,手上都握着家伙,其中有两个鼻青脸肿,嘴角带血。
一个叫瘦猴,一个叫胖虎。
人如其名。
而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比其他人都要高出大半个头,穿着花衬衫,紫粉色喇叭裤,带着哈墨镜,脚上汲着一双黑色烂布鞋。
俨然地痞流氓街头混混的模样。
他是西村老地主家的独子,叫禹谨。
东西两村的人都说他这小子,专会看人下菜碟。
以前时代不好,他爹受苦受难,担心自己被整死导致老禹家没个后时,一心盼个儿子,他死活不投胎到老禹家。
后来,时代好了,他爹又有能耐,才短短几年,就搞到了不少钱。
等他家又过回了老地主家的生活之后,他就含着金汤匙麻溜地出生了。
禹谨看着江卫民,手里握着一根铁棍,戳了戳他的胸膛,痞里痞气的问:“就是你小子打得我兄弟?”
江卫民也不怯,昂首挺胸,口吐芬芳:“就是老子打的。”
“为嘛?”禹谨扬起头,不在意的笑了笑,看似好脾气的问,可眼底的戾气却逐渐溢出来。
见禹谨有些发狠,他身后的那帮人都操起棍直直的放在江卫民跟前。
瞧着他们人多势众又来势汹汹,江喃摊开手掌,心里思考着到底要不要帮江卫民。
她一低头,手里还握着小镜子,小镜子里的她顶着两个羊角辫儿,眸色沉沉,老气横秋的不像是个娃娃。
“小辫子挺好看的,他要是被打残了,就没人能编小辫子了。”
江喃嘀嘀咕咕的说了句,而后,大脑飞速的动起来,思考着可行的办法。
最后,她的思维定格在昨晚刘三花看到鬼尖叫的时候
“谨哥,这b嫌我们昨儿叫他去游泳,怂恿着带上了他妹妹,最后害得他妹溺水,所以今早把我们两个叫到南津河,狠狠地把兄弟锤了一顿。”
鼻青脸肿的瘦猴捂着大肿脸,瞪着江卫民,一本正经地告状。
“溺水了?”禹谨挑眉,视线跃过江卫民,摘下哈墨镜,瞧着站在屋门口的小身影,有些玩味的问。
等瘦猴点头后,禹谨抬手,指了指江喃,问:“那~那个崽是谁?”
闻声,江卫民和瘦猴等人都看向了屋门口,又都齐刷刷的变了脸色。
江卫民是担心妹妹受伤而害怕,至于其他人,怕是觉得见到了鬼而害怕吧。
瞧着他们都齐刷刷的盯着自己,江喃礼貌的抿起嘴,冲他们微笑,还轻轻地招招小手,小身板轻轻地晃荡,空灵地喊着:“锅锅们,来陪我玩吧。锅锅们,来陪我玩吧。”
那副模样加上这空灵幽远的声音,真的很像小鬼耶。
见过江喃的几个人,纷纷大叫一声,齐刷刷大喊道“鬼啊~”
刚喊完,禹谨就抬脚冲着他们腿肚子一人一脚,边踢边骂:“没出息的玩意,小爷的脸都给你们丢光了。”
其中,瘦猴被踢得最狠。
“你们的眼睛是被驴给踢了吗?地上的影子看不见?都给我好好看看,那崽是人是鬼。”话落,其他人也不敢再大吼大叫,迫于禹谨的威严,鼓起勇气侧目望去。
这一望,他们冷静了不少。
毕竟,从来没听过哪个鬼有影子。
见没能唬住他们,江喃神色不变,她望着那群混子,继续甜甜地冲他们笑,礼貌的招手打招呼。
“喃喃,快进屋去,快进屋去!”江卫民扭头催促着,他生怕这群混子欺负他的宝贝妹妹。
“锅锅,现在几点了啊?”江喃蹬着小短腿,连走带跑的来到江卫民跟前。
江卫民见妹妹过来,正准备抱,可人却瞬间石化在原地。
因为,江喃竟然掠过他,一把抱住了禹谨的大腿。
“锅锅,粑粑和麻麻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要乖,不许欺负那个最高最好看的大哥哥。”这边安欣刚把门打开,屋里的三个人就听到了鬼哭狼嚎的哭丧声。
“喃喃,我苦命的喃喃啊,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
刘三花一身丧服,仰着头擦了擦眼泪,一把握住安欣的手,小眼睛里闪着泪花:“嫂子,你节哀啊。”
安欣见她这身打扮,一听这话,眼睛一翻,正准备甩手,可刘三花倒率先放开她的手,而后仰头眯眼嚎丧的朝屋里走。
一直嚎到屋门口,刘三花才收声,她擦了好几把眼泪,对江富贵说:“大哥,您要节哀,得保重身体啊。”
江富贵见刘三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像是很难受,心里也不禁动容,心想到底是一家人啊。
虽然平日里刘三花没少在队上阴阳人耍心眼,偷奸耍懒、贪图便宜,一心想让弟弟江德贵当东村的生产大队队长。
可这真有事儿了,三花的心里还是有他们一家人的。
江富贵见三花伤心的模样,正准备解释,但又被刘三花的话堵住:“大哥,这喃喃没了,得抓紧时间办丧事吧。”
“三花,喃喃还……”江富贵又开口准备解释,虽说知道刘三花是好心,可这不吉利的话谁都不爱听。
他的心肝宝贝活得好好的。
“我家海洋前两个月不是进了一批蜡烛吗,刚好,这回喃喃的丧事能派上用场……”
刘三花一说到这事,伤心模样立马烟消云散,一脸的精明。
江富贵听到这儿,也明白了刘三花的来意,脸不禁拉下来。
敢情她这是醉什么翁什么酒啊。
而倚在门边的安欣脸上有了嘲讽之意,她就知道刘三花没那么好心。
自己家那个顽固子弟说是要进货做生意,结果进了一批白蜡烛回家,一根也没卖出去。
现在想塞给他们,刘三花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而刘三花瞧着江富贵的脸拉下来,还当他这是伤心难过、心情不好,继续叭叭着:
“大哥,你看,咱东村马上要选大队长了,而你这儿又有了白事儿。要不,这回你就别竞选了,推荐德贵,你看怎么样啊?”
话落,江富贵的脸瞬间变黑,隐着怒气,冷声道:“我看不怎么样!”
他还以为刘三花是来关心喃喃的,没想到贼心不死,还在惦记着大队长的位置。
刘三花见江富贵语气不善,还以为他是舍不得大队长这个职位,不死心的继续劝道:
“大哥,大队长你都干了多少年了,这也没能升个官儿。还不如退下来,也算是给咱喃喃积福,将来她也好能投胎到个好人家。”
“积福?”江富贵瞪着眼睛,冷声问:“你这话的意思是喃喃没福气,只要我退位,就能给喃喃积福?”
刘三花听意思感觉有机会,上前一步,离圆木桌近了许多,她更加口无遮拦道:
“大哥,不是我说,喃喃之所以短命早夭可能就是因为福薄,你可得早日给她积……”
刘三花说得神叨叨还若有其事的,可江富贵气得浑身都发抖。
“啪!”地一声,江富贵直接将筷子甩在地上。
“刘三花,你他娘的给我闭嘴。”
江富贵对她是一忍再忍,可她竟然骂喃喃短命。
他娘的,刘三花这张嘴都是江德贵惯出来的。
江富贵瞪着刘三花,怒火中烧,瞪得刘三花心里直发毛。
大哥别看一脸凶相,可平日里几乎不发火。
这……?
这是怎么了?
她说错啥了?
安欣听到“短命”本想上去扇刘三花几巴掌,可见丈夫江富贵发火了,就暂且先忍了下来。
躲在桌子下面的江喃,瞧着地上的那双有些熟悉的粉色布鞋,上面还粘着黑泥,眸色一变。
记忆里,原主溺水的时候,有人站在岸边,穿的就是这样一双粉色布鞋。
而那河,名唤南津河,整个镇上,只有南津河的土壤是黑土。
好歹是近乎九百岁的人,那些阴谋诡计、肮脏手段她哪里会不知道。
面对此情此景,加之原主身体残留的恐惧,她不能不多想。
也许,得试探一下刘三花了。
江喃眯起眼睛,捡起勺子,起身,从木桌缓缓爬出来,裂开嘴,望着刘三花,灿烂的笑着,冲她招招小手,轻声又空灵的喊着:“三花婶婶~三花婶婶~”
刘三花见江喃突然从桌子下冒出来,不仅诡异瘆人的冲她笑,还像是戏剧里招魂的黑白无常一样冲她招手,吓得刘三花失声尖叫起来。
她连连后退,一把摸到了倚在门边的安欣的身体,感觉到不仅温热还软和,又吓得大声尖叫。
怕她的叫声打扰到邻居,安欣没好气的说:“别叫了,是我。”
安欣大声说了好几遍,刘三花才安静下来,她回头看着安欣,满眼都是惧怕,小声的问:“那喃喃……?”
“我家喃喃不短命,福也不薄,没死,活得好好的。”
安欣前半句故意噎刘三花,后半句望着江喃,眼眶有些湿润,眸中蕴着感激和知足。
“喃喃真没死?”刘三花还是有些不敢信,又盯着安欣的眼睛问了遍。
“哎,刘三花,你是很希望我们喃喃出事吗?”安欣语气不善,眸中透着厌恶。
见安欣这么烦自己,又看她脸上丝毫没有伤心之色,再扭头看江富贵脸上只见生气却不见难过。
而他们饭桌上还摆着稀有的大白馒头和大鱼大肉,这可是过年都没有的配置。
再看害死妹妹的江卫民一脸宠溺的盯着江喃,刘三花这才信了安欣的话。
她也当即放松下来,拍了拍胸口,劫后余生的说道:“没事就好,喃喃没事就好。”
安欣见刘三花这幅欣慰欣喜的模样,心中的不快这才消了一点点。
还算她有点良心。
“三花婶婶,喃喃不出事,你真的觉得好嘛?”江喃一直盯着刘三花,又灿烂的笑笑,纯真无邪的问。
得知真相后,刘三花觉得江喃的笑容看着也不瘆人了,她点点头,异常赤诚的说:“当然了,喃喃。难不成婶子还希望你出事啊?”
江喃没有说话,只是浅浅的笑了笑,然后乖乖的坐在椅子上,慢条斯理的继续吃饭。
刘三花也是个精明人,看到这儿,也知道自己今天是丢人丢大发了。
没准儿还给江富贵两口子灌了一肚子气。
她还是趁这两口子还没发作赶紧溜吧。
于是,刘三花说了几句客套话跟江父江母赔罪后,就想立刻离开,可还没来得及转身,江喃的声音又幽幽地飘出来,叫她怔在原地。
“三花婶婶,你鞋上有泥呐,而且是黑色的泥哟,跟喃喃去玩水的地方的泥一个颜色呐。”
江喃眉飞色舞又不谙世事的说道,可她一直在留意刘三花的反应。
“哦,这个啊,我前两天去了趟南津河,可能不小心粘上了吧。”刘三花抬脚看了看,又不在意的笑了笑,漫不经心的解释着。
“噢,四这样啊。”江南笑着点点头。
“对啊,那还能四什么啊。”刘三花学着江喃说话的调调,戏谑她。
她摆摆手,“大哥,嫂子,既然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哈。”
随即,立刻转身,快步朝门外走。
不知是因着今天的行为羞愧,还是因为心里有鬼。
江喃若有所思的盯着她的背影,目送着她走出院子。
刚刚提到南津河的时候,她看得一清二楚,刘三花眸中闪过的惊愕和担忧。
……
江喃抱着禹谨,小脸来回的蹭着他的腿,软糯香甜的声音犹如天籁,叫得人心都快要化。
禹谨的一众兄弟也都原地石化。
最高最好看?
那不就是谨哥吗?
紧接着,禹谨的一众兄弟又纷纷瞪大眼睛。
因为,一向厌弃小屁孩的谨哥竟然没推开这个幼崽,还仍由她抱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