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颔首道:“这么说,江儿见过离儿?”
我随之点头,道:“他是这么说,说已告知离儿,他...他是不愿意的…”看样子,母亲是知道了,只不言明。
母亲沉吟道:“是江儿告知离儿在先,离儿在知晓了江儿的心意之后,方才依然告知你,她的心意?”
我懵懂道:“是…”心中旋即一紧,母亲不语,只微微仰首,向后靠了靠。
我是不能够如母亲这般镇静,心中直搅做一团糊涂。离儿是执意如此了,仗着父亲的遗愿,加上伯父一心念旧,如何拦得…
莫名起了一股狠意,就让她嫁了过去,就与她再成个姐妹,恨意渐深,似乎牙根也咬紧了。
我便不信,看着我与他这般模样,她的日子会好过?
伯父是看着我长大的,这件事若如了他的意,不信不对我心存歉疚,伯母更是心疼我的。到时候,他对我好,不去睬离儿,那是自然,伯父也未必能奈何,且让她过那样无人问津的日子!
一个人顿时精神了起来,挽起母亲的手道:“娘,就让离儿嫁过去!就称了离儿的心!到时候,他自然不会理睬离儿,且让离儿在一旁看着!”
母亲微微一惊,眼神益发荒凉道:“你真能保证,江儿对着这么一个可人儿,会不动心?”
我随即一愣,懵了!
母亲接着叹道:“一个月不会,两个月呢?一年不会,两年呢?三年不会,五年呢?论性情,论相貌,论持家的能耐,离儿哪样不如你?你除了比她早来,别无长处啊!…”
母亲顿了顿,深叹了口气,似狠下心续道:“就算你略通诗文,在男人眼中,长此以往,那又值得什么?”
几句话惊得我,心中悲怆如欲迸发,眼泪再也止不住,急忙转过头,双眼立时模糊了。
一阵风来,窗外树叶瑟瑟作响,双泪迎风垂落。
母亲轻轻拉住我,一壁替我拭去泪水,一壁不忍道:“南儿不哭!不哭啊!江儿的心意既都是知晓的,慢慢来吧,终究要做长远的打算…”
有脚步声渐近,听得春妈妈问道:“太太、姑娘,先用饭吧!”
母亲伸手抱了我,轻拍我的后背道:“南儿莫急,咱们再有计较…先吃饭,吃饱了,才能想法子!”
我哪里吃得下,味如嚼蜡,只陪着母亲。
用罢饭,母亲留了我抄经书。母亲偶尔抄经书,我是知道的,却从来不曾叫了我抄,今日是第一次。
春妈妈从架子上,拿出一册极薄的册子,写着《菠萝蜜多心经》。
母亲道:“心经短,你第一次抄,就抄个短些的,我第一次也是抄的心经,不拘多少,且抄了试试!”
今日是清儿跟着我,不待我说,已是跟着春妈妈铺纸研磨…
确实不多,抄完一遍不过半个时辰,起初真是不耐烦,有些字都不认识,也不明白通篇究竟是何意?只想着母亲让我抄,不认拂了母亲之意,忍着抄了下来。倒也还好,抄完了,人似乎没那么急躁了。
母亲看了看道:“南儿的簪花小楷有长进了!慢慢来,写字、抄经都是要拿出水磨工夫,才能得其中一二…以后有空,来帮娘抄些试试!”我点头应了
母亲不再留我,只嘱咐道:“将息好了身子!其它慢慢计较!为娘今日说急了,只是这个理儿,南儿不妨想想…”
回到房中,满脑子皆是母亲那句话:
“…就算你略通文字,在男人眼中,长此以往,那又值得什么?…”
谁都知道,居家过日子,要的就是个好性情、持家的能耐…没有几个男子会想着讨个才女回家,更何况…我是半个才女也抵不上的…
清儿看出了我的颓败,轻声问道:“姑娘不舒服,就早些歇息吧!”
我也懒得理会,只怔怔坐在灯下,随手打着扇。
他说过的:“…有我呢!…”
“…我会想法子再来看你!…”
可他在哪儿呢?如今这样子,他又能如何呢?他对我好,能有多久?我的略通文字,在他眼中值得什么呢?长此以往,又会变成什么?…
门窗都敞开了,只为了避蚊虫,罩着纱厨,屋内依旧闷热难耐。想那梅子汤,却是汤药没停之前,只能是想着了…
离儿、离儿、自她到来,我虽谈不上掏心掏肺,也一直敬她、重她。
她何以…
还是清儿那句话,他那样的,原是多少姑娘家满心期盼的,离儿为着自个儿后半生着想,确也无可厚非…
忽地想起一事!起身便欲往母亲处,只走了两步,生生回转身,又坐下了。眼角余光处,灵儿懵懂看着我。
我望向她道:“没事儿,我想起件事儿,想去问娘,又想着晚了,明儿再说吧!”
灵儿笑道:“多大的事儿,就那么等不及明天?歇了吧,姑娘,早些歇了,明儿也早些起来!”
心中烦闷,也只得依言歇了。
盥洗安置好睡下,清儿、灵儿灭了烛火,黑暗侵袭而来…
人在床上辗转反侧,满脑子只萦绕着适才欲问母亲,却不敢问的…
…父亲与离儿的母亲又该算什么呢?
那样一个满腹诗书的女子,在父亲眼中值得什么?…
那惦记一世的情分,不是历经了多少个长此以往,未曾磨灭的…
…而母亲,再好的性情,再多的能耐,又赢得了父亲多少心意…
不敢问母亲,不敢问…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我蜷紧薄被,燥热难耐,毫无睡意…
夜色深沉,隐匿着世间诸多来去,日光下的喧哗,恍若从未存在,再多的闹腾,终要归于静谧,那些曾经的绮丽繁华,一旦被如墨的夜色围裹,便什么都不是…
这些日子,满以为见到了光亮,如今…却是…心痛更甚…
那光虽亮了,只教人越发看不清……越发糊涂…
母亲是一心为了我,却又不能不顾虑种种…
而这世间的情缘,哪里是可以估量的,众生间的缘法,又怎么会是一个不变的定数,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业障。
即便有似曾相似归来的,也不是那一只燕,再你用同样的水调和同样的泥,塑了同样的模子,出来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个…
再多的道理,未必讲得清心底那一份掩不住的情意…
世人皆不通的理,许是这两人的理所应当…
自从有了惯例,便有了例外…
只是这按着惯例讲理的世间,容不容得下,那例了外的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