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递上帕子,轻轻为母亲拭了拭。
“娘只记得我淘气,哪里比得上他!”
“哪是谁?把他们家传家的宝贝瓶子给碎了!”
“他!还是他!”
“哪又是为了谁呢?”
“不为了谁,那是我下棋赢的彩头。说好的,谁赢了,谁亲点个彩头。我见他们家把那个瓶子当宝贝似的供着,就点了它。起先他也吓着了,可答应了我的,又不敢食言。难为他了,偷偷摸摸的,把那瓶子给折腾了出来。本来给了我也就罢了,他抱着那瓶子看了半晌,说这颜色做底,画个仕女图,在合适不过。还说,是他给我的东西,得留个他的印记。那瓶子又沉,他这么抱着画,哪里抱得住,就这么给碎了。”
“我的小姑奶奶,那可是宋代宣德年间的瓶子。还是当年皇上恩典,赏下来的,这东西平时你也难得见一面,怎么就被你给惦记上了!”母亲笑着数落我道∶“你那伯父差点儿把他的腿给打折了!就是你父亲也吓到了,带了你亲自登门谢罪……”
母亲怔怔望向帐顶,絮絮道:“你们胆子也太大啦!那可是他们家传了几世的宝贝!”
我嗫嚅着:“不是还小嘛,哪里懂得这些…”
“再不懂,也该看得出大人把这个瓶子是真真当个宝儿!怎么就要了它!”
“知道啦,以后再不啦!以后你们当宝儿的,我也当宝儿!”
母亲愣了一愣,眼神变得如水般温柔:“南儿,这世上,娘只宝贝一样,那就是你,你是娘最宝贝的!”
一句话说得我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就着母亲的手,俯身靠在锦被上。
“娘!”母亲真是有些郁郁。
“江儿这几年在外奔波,究竟是在忙些什么?不见他取个功名,也没听说照管家里的营生。”母亲轻抚着我的发间,忍不住问:“只见他东奔西跑,你可知他究竟在忙些什么?”
“他说,他可长了见识啦。!一直以来,只道人人夸他书画皆通,他也一向自诩。出去方知天地大,能人那样多,他这点微末道行实不算什么。好像结交了许多好友,说是以文会友,以诗画会友。”我望着母亲笑道:“听着倒像是古时那些穷酸秀才做的事儿。”
顺手拢了拢锦被:“不过,说话处事似乎变了个样儿。变得……唉……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了。”
母亲点点头:“终究是出去走了走,见了些世道,不是小时的玩伴啦!”
母亲的话触得我心里不自在,闷闷的:“是有些不一样了,像是多了些东西,多了些道不明的东西,可他还是他!”
我坐了起来,迎着母亲的目光,道:“娘,他还是他,我知道,他没变,还是那样……还是他!”
“那就好!”母亲幽幽叹了口气
“南儿!你们都不小了,不能就这么玩着过一世。他们家也是书香世家,江儿也该想想,要么取个功名,要么学着照管照管家里的事儿。那些事虽烦,早晚是他的事儿。长见识固然重要,再多的见识若不能助你安身立命,究竟是无用。不说光宗耀祖,至少也得守住祖业。他若还只是这样的闲散,娘还真是有些不放心。你已是这样的不知事,他还……唉!”母亲满目担忧的看着我。
“娘,您这是怎么了!至于么,不都好好的吗!您放心!”
“我倒想放心,就只怕你们这些小鬼头没一个是省心的!”母亲伸出食指,轻轻戳在我额头上。
我嬉笑道:“女儿哪里又让您不省心了?”
母亲斜乜着我道“你只说你哪里让娘省心?”我只笑不语,看着母亲。
母亲却叹了口气,轻垂眼帘,缓缓道:“南儿,…江儿这些年…待你…还好吧?”
一时间,被母亲问得语塞,倒不好意思了:“…娘,这是怎么了?…他好不好…还不是那样…”
“是啊,他是好的。”母亲的眼神望向远方,记忆渐渐被勾起…“眼见着你们一同长大,就像是一家人,像是你的一个哥哥,自小宠着你,护着你。但凡你有个病有个痛,他比我们做父母的还着急,偏你最爱闹他,在我面前有三分的顽皮,到了他那儿就有十分的胡闹,还不依不饶的。哪里像个姑娘家,只一味的治得他头痛。他也由着你,被你闹得急了,再吵再不高兴,过得三两天,两个人又腻在一起了。能够这样对你,实是不易,他的心性确是知根知底的。只是他……唉!”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你们都长大啦,娘真的希望江儿就这样,像哥哥一样,护着你,不让你生烦恼!”
“娘,你今儿是怎么啦?这不一直好好的么?你这不是瞎操心么?”我拉起母亲的手:“今儿不说啦,再说下去,又该睡不好了,你的觉本就浅。”
“好,今儿就到这儿,你也该歇着了!去吧!让她们仔细打着灯,小心看着路!”伺候母亲睡下,我才起身。
转身掩上门的那一刻,母亲正看着我,眼神里一汪如水的平静。
烛灯如豆,映在青砖地板上,一圈润润的晕,随着挑灯人的走动,那晕也晃动着渐行渐远。
如隔了世的呼唤,隐隐勾起早已不觉的记忆…
回首望了望母亲的寝室,已没了光亮。
母亲今夜只怕是睡不好,我终究让母亲担忧了。而我,也被母亲的话搅得心里闷闷的。
灵儿服侍我更衣梳洗,清儿已铺好了床。我却不想睡,翻出一卷书,靠在床上。清儿将灯移至了床前几上道:“不早了,姑娘才刚陪着太太聊了这许多,也累了!”
我抬头望见灵儿已在打哈欠,显是睏极了。
“你们先睡吧,我还不睏,看会儿书自会睡的,你们不必管了,睡去吧!”
书上的字,一一在眼前晃悠,却是一个也看不进去。
忽然想抚琴,床前那一盏幽暗的灯,如何挡得住窗外那一轮莹润光洁的月。
于这样一个夜半无人时,风清月明处,理冰凉如丝的弦,调纷乱杂陈的绪,惊夜凉如水的静,搅好梦方寤的寐。
揽明月入怀,纵清辉万丈,挥洒宫商角徴羽的婉转悠扬。
正要起身,看看外间榻上,只能叹口气,那是不能够的。虽然都已睡下,可我知道,只要我不熄灯,清儿是不会入睡的,灵儿那只猴儿,只要清儿一唤,肯定一股脑儿的蹿出来。更别说琴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定会让难以入睡的母亲不安,罢了罢了,睡罢,睡不睡得着且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