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茶,搁下茶盏,接着道:“哪知只三日,大年三十,一大早祠堂祭祖,大年初一,一大早庄子上祖居祭祖,初二又是一大早跟着他娘回娘家,初三回学堂,总之这孩子没一天歇着!那位小爷二话不说,直接把书一扔,不考了!”
我愣住了,这是撂挑子了,我忙问道:“那位老爷知道不?”
他点头道:“小爷亲自对老爷说的!那位老爷立时跳起来要揍他,陈管事找了我去,正在挨板子呢!我劝了下来,可怎么这事也把我扯进去,这一家人真是…我只是个教书的先生,他们的破事怎么那么多!还都要扯上我!”他气得在屋里打转转…
我拼命想着,怎么劝解,柔声道:“说起来,他们请了你来,就是为了这孩子考童生,但凡与这孩子考童生扯上关系的事,都会把你也扯上,别气了,我们来想想,如何劝劝那孩子…那位老爷只放三日确实太少,好歹叫孩子歇息几日,也是应该的,不如你明日拉着陈管事,他会拉上你,你也别把他落下,你们一起劝劝那位老爷,让孩子歇几日,得了这几日也好劝那孩子,我觉着那孩子不是不听劝的,只是这次,是他那父亲太过了…”
我莫名就是觉着,他可以劝回那孩子的,那孩子应该会听他劝的,只是那位老爷矫枉过正的,还是要掰回来,他才有由头,将人劝回来。
他静了下来,低着头不言语,我续了茶水,将茶盏递给他道:“你也别急,先吃茶!”
他接过茶盏,点头道:“明日我先找了陈管事,与他碰面,问问他再说吧!都是他把我拽了去的!他也逃不掉!”
我思忖到:“你要不要见见那孩子,没打伤了吧?大过年的!”
他摇头道:“就是比划一下,打板子的小厮也明白,年节下,都没动真格的…那就先去看看他,再约陈管事…不行!得想找陈管事,那是个滑头,闹不好,一转身就溜了,趁早,他的差事总要露个面,点个卯,得一大早抓着他,问了他再说其他,好歹他更清楚那家家里头的事!唉!那家人怎么这么恶心人呢?”
我只好劝他道:“就当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吧”
第二日回家,他的脸色好看了许多,用过晚饭喝茶时,我还没问,他就道:“那位老爷答应了,多放两日,他家太太也说初三回娘家,就不带最小的这个了,让他好生在家里歇息,准备县考”
“那孩子呢?可哄回转了?”
“唉!不哄回转了,我只怕都没法回家,那位老爷直问我,童生有几成把握?这叫我如何回答?几成把握,只差一个多月,还在闹幺蛾子,能有几成把握!”
我知道其实今年这孩子就不适合去考,底子本就不够,这几个月的临时抱佛脚,他还一直闹别扭,这个月才渐渐开始,静静的听着他的嘱咐,认真拿起他找来的试卷,一份份仔细看,仔细背,才有些备考的样子。
倘若能这样养成习惯,再静下心来好好读几年书,或许可以一试。
我不禁道:“我记得你与这位老爷说过,今年只能是试试看,指望不大的…”
他冷哼一声道:“这不是看着儿子开始认真读书,有些样子了,心就大了!要是科举那么容易就好了,街上走的都是秀才,天上飞的都是举人、进士,那都成什么了?”
这句活把我逗笑了,拉着他不许他胡说,他自己也笑了道:“我好歹也是半个天上飞的啊!”
“可别叫夫子听见这句话!”我揶揄道:“他早想把你抓回去,接着来!把剩下那一半补全了!”
想着他必是又要耍赖,哪知他竟是叹了一声道:“哪天我们回去看看夫子吧!怪想他的…走到这个位置…才明白当初夫子对我的又爱又恨,大概…身为长辈,遇上像我们这样,只想由着性子来的,最是头疼吧…就像是我如今,头疼那位公子…”
我接过他的茶盏,续了茶水问道:“那孩子还听你的劝吧?”
他点头道:“还算听吧!他不耐烦他父亲,又被他母亲惯得不知好歹!”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我看着他,正好他也抬眼看着我,不禁相视一笑,这不就是当初夫子说他的话么!
“这算是现世报?也太快了吧!”他感叹道:“我觉着…我没那么折腾夫子吧…”
我笑道:“你得问问你那学生,他可曾觉着折腾了你?”
他沉吟道:“那孩子如今,好歹能看进书了,比原先糊弄人的模样好多了,只是多少还是懒散惯了,要他提起性子来,还得要些时候,这时候只能文火慢炖,急不来的…至少,现下仿佛是开了窍的样子,开始认真读书了,就是坐会儿就觉着累,偶尔还耍赖,娇滴滴的,看着就欠揍!”
我促狭道:“戒尺在你手里啊!”
他苦笑道:“就是戒尺在我手里了,才知道不能随便打下去…离开学堂,我就觉着我还是个学生,这世上还有多少我没读过的书,没走过的路,没明白的道理!…而这些孩子,才刚刚开始…”
而他,也是刚刚开始做先生,他和他的学生都在学着…
明白,各自的道理…
走上,各自的路…
我忽的想起独孤,好些日子没有听他提起独孤,不知他有没有遇到这样的学生,不禁道:“要不你问问独孤兄,他可有法子对付这样的学生?”
却见他面色略沉,拿起火钳,拾掇了火盆,又将窗子再推开了些,沉声道:“我起初对这孩子真是一点希望都不抱,还是独孤兄劝了我…说什么叫孩子心性,就是未曾定性,还说如今看着最淘气的,保不定日后是那最成器的,那越淘气的,往往越聪明,一旦用功起来,便是一日千里…劝我耐心些,莫要急躁,为人师者,最忌早早给学生们下了定论,这些孩子将来如何,皆是未可限量之数,需得耐心又耐心…”
他搬了交椅坐我对面,正好替我挡了窗子吹进来的风,端了茶盏与我道:“我听了他这话,按下性子,没想到,还真如他所言,这孩子慢慢开窍了,只是这才开了窍,后头估摸着,还有得磨!”
我不由感叹道:“独孤兄果然见识比我们多些,可又帮了我们一桩,我们要谢他的越发多了!”
他低下头,澹澹道:“是啊!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谢他才好…”我只觉心中莫名一凉,他与独孤还是有些不对付,可他又不与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