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那三进深的老宅位于古镇河畔,乃独门独院,与古街廊桥人家毗邻,大约是晚清时期的建筑。从前粉墙黛瓦雕梁画栋的房子如今早已是灰迹斑斑,它依着水,河水倒映着出它饱经风霜的旧模样,那模样好比是迟暮的女子守着一个旧梦等了上百年,等到人老珠黄,等到的四面八方的墙檐处长满了青苔,等到角角落落都结上了蛛网,却仍是一场空。究竟在等什么?起初可能是清楚的,后来便日渐含糊起来,谁也不晓得,却还要等下去。渐渐地,繁花凋落,铅华洗尽,家族的荣辱兴衰已被遗落在了前世,然而漫长地等待一直延伸到了今生,依旧没完没了。老宅门楣上“鸣凤朝阳”的字迹已是腐浊不堪,时代的烙印不深不浅地刻在那里,那些老旧的故事隔着一世的光阴在门前河水中摇曳动荡,影影绰绰。
古街廊桥下,一位白发老人喜欢讲这个故事(在某种意义上,他其实是替女人讲的)。他每日必定会沏一壶浓茶从老房子里走出来,目光深情地望着那栋被岁月腐食的沈家老宅,开始讲述那段冗长迂回的往事。一把藤椅常年搁置在廊桥下,老人数年如一日地独坐在那里,等着那些听故事的人。
老人讲故事的习惯从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便已养成,那个时候东洋人留下的孽种被他养到二十多岁的闺女早已出嫁,古镇上所有的街坊就都觉得他已经老了,他满头华发,瘦骨嶙峋却耳聪目明。
他一遍遍地回忆起从前的一些事情,从前的事情是久远的,远到他无法用生命的长度去丈量和追忆,而他始终一往情深。他绘声绘色追忆着老早以前宅院里娇生惯养的女人们,就好比是这场戏文里的一位字正腔圆的老生,每唱一段都是铿锵有力的。
他讲起沈家老爷从上海娶回来的姨太太楚姝儿,说太太是从来容不下楚姝儿这上海四马路上从良的女人的。当年她带着人进了沈家耳房,一巴掌打在楚姝儿的脸上继而将她赶出门去,放逐在深冬的冷雨里,那孤傲的架式让人不寒而栗。太太傲气是有道理的,她乃吴兴徐氏,可谓是名门旺族。太太的女儿也生得好,长得聪明伶俐,在湖郡女校读书,是沈家的女秀才。单凭这些,楚姝儿是比不过太太的。然而身为旧时女子,楚姝儿的一双金莲小脚走起路来如同移星,非得由人搀扶着才行。她挪移碎步时滋生地百媚千娇惹人怜爱,而太太虽是大家闺秀却是双裹到一半又放了的大脚。
老人讲着讲着,便追溯到了清末民初,沈家老爷开着商船从门前小河出发去上海做丝绸生意的那段辉煌史。然而那段沈家辉煌史就好比是老宅窗棂上雕刻着的人物故事,年深月久地,落满岁月厚重的尘埃,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每次老人总是以楚姝儿在上海乐会里挂牌,沈老爷点她的初夜为始,漫无边际地讲下去,当讲到天杀的东洋人带着手枪和刺刀占领沈家宅院的一幕时,老人或情绪亢奋得落下泪来或哽咽良久一语不发,捧着茶杯的手无端抖动了起来,他掀杯盖喝茶的动作是如此地笨拙,以至于有几次把自己呛着了,不断地咳嗽,故事便乱了,记忆也就断了篇,怎么也接不下去了……
当年在沈家大院两株合欢树下,穿着戏服的姨奶奶楚姝儿施一颜粉黛,戏服微微隆起,腹中怀着她那软骨病的女儿,她慢慢地移开碎步清唱起:“蒙他多情,顾盼于我,他怜我水府凄凉,我慰他书房寂寞,有何不可?不免待我变做牡丹模样,前往一会便了……”
他当时是个粗布麻衣的年轻人,扮作张珍的书生模样在合欢树下的石桌前假寐。当楚姝儿挺着五个月的身孕移步来到近前,妩媚多情地打量他时,他不禁噗嗤一笑。
这一笑,楚姝儿的好戏便再也唱不下去了,她噘着嘴,托着小腹缓缓坐下,一双美目瞪得像两颗水晶葡萄,问道:“长生,你笑什么?”长生忙收住笑,起身作揖,学着戏文里的腔调道:“姨奶奶,小生这厢冒失了。怪只怪,您挺着肚子扮鲤鱼精竟还是那样风情!”
楚姝儿负气般地看了他一会,转而又牵动起小嘴笑了笑,从斜襟的衣衫里取出一块手帕掩嘴轻咳了两声,道:“咱们再来!”于是长生上前将她扶起,让她摆开身段地站在树下,而他又重新侧坐在石桌前用一只手托着腮帮继续假寐。
“蒙他多情,顾盼于我,他怜我水府凄凉,我慰他书房寂寞,有何不可?不免待我变做牡丹模样,前往一会便了……”
楚姝儿在院落里的合欢树下开了腔,片刻间竟让时光倒回至上海乐会里一隅——朱雀阁。
……
暖阁中的殷妈妈早年在南京落了难,辗转来到上海滩重操旧业。她痴迷于温婉凄清的越剧,喜欢让倌人们跟着男旦学唱。倌人们谁唱得好便让她当头牌,将她的名字高挂在朱雀阁的门堂上。
最初学唱这出《追鱼》时,楚姝儿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那时锣鼓家什以及胡琴低沉婉转的声音从美国留声机里传出来,偏门内移步走出一名男旦,他鲤鱼精的扮相比女人还要娇媚,唱腔比女人还要妖娆。殷妈妈让长生把姝儿从房里驮出来,被老妈子用布条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缠着一双小脚在床上躺了半月之后终究还是逃不过落地行走,跟着男旦咿咿呀呀地学唱的命运。
男旦一颦一笑,挥洒自如,楚姝儿却含着泪水强作欢颜。她觉得双脚插着两把尖刀,她甚至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咯吱咯吱的,是那般地痛不欲生。然而她还要唱,唱她一知半解地男欢女爱。殷妈妈穿着缎面旗袍,微胖的身子被箍得像一只嘉兴肉粽,她端坐在桌前,右手的两根兰花指端着一只杯盏细细地品着茶,左手在膝上打着拍子谛听楚姝儿唱《追鱼》。她唱得稍有偏差,殷妈妈就让长生用鸡毛掸子打她的脚。
长生打得轻,好比掸灰尘似的打在她的脚面上,但她仍觉得无比地疼,一双泪眼可怜巴巴地看着长生。长生一打,楚姝儿便哭出了声,仿佛是长生借着鸡毛掸子给了她勇气一样。殷妈妈见她大哭不止,恼得不知如何是好,骂了几句,楚姝儿便哭得越发伤心了,只好让长生把她驮回房去。
两人在回房的走廊上,听见那男旦嗲声嗲气地对姨娘道:“殷妈妈,你好残忍哟。”长生冷不丁地学了他一嘴,不禁让背上的姝儿破涕为笑。
长生比楚姝儿才长了两岁,却是注定要服侍了她一生的人。她的悲喜就如同他的悲喜,她的痛苦自然也就是他的。长生不晓得自己的亲娘是谁,更无从知晓他的亲爹是何许人,因此他把楚姝儿对身世当作是自己的,他们也不知自己是从何而来,仿佛生来就是要待在乐会里这种地方的,要不是殷妈妈心善收留了他们,他们又怎能在这个乱世中保全性命呢?
楚姝儿五岁时,殷妈妈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告诉她,她的娘是妈妈最要好的姐妹,当初一同在南京讨生活,谁知落了难,才逃到这上海滩来的。后来,殷妈妈亲眼目睹了姝儿娘为生她而难产去世。记得姝儿娘临终前苍白无力地瞥了一眼挣扎在床畔的血赤赤的婴儿嘱托殷妈妈要好好照料。没想到,这血赤赤的婴儿才隔了五年的光景便初露尖尖角,竟有了莲花的仙气。
楚姝儿嘟着小嘴,泪眼茫茫地问:“妈妈,那我爹是谁?”殷妈妈却狠心地答:“你没有爹,乐会里的孩子从来是有娘生没爹养的!”
殷妈妈狠心,楚姝儿六岁不到便让人裹了脚。妈妈说:“看在我那死去的姐妹份上,我对姝儿算是仁慈的,你倒看看我这暖阁里的小姑娘哪一个是过了五岁才裹小脚的?”
老妈子唯唯喏喏地奉命,转而又心狠手辣地裹楚姝儿的小脚,非得裹出两只三寸金莲才算对得起殷妈妈的恩惠。老妈子生生地将她的十根脚趾一一折断,再反复地用尺量着小脚的大小——必须是三寸,少则已,而多一点却不行。
楚姝儿号啕大哭,哭晕过几次,每次醒来都见长生跪在她的床前将她的缠了布帛的双足捧在胸口。长生说:“姑娘,不怕的,熬一熬就过去了。”可他双眼里明分闪出了泪花。隔壁的小姐姐弹起的一曲琵琶竟勾起了她对未曾谋面的娘亲的怀念:“长生,我好想我的姆妈!”只此一句,使得两个孩子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