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卖报……宋氏钱庄刚寻回女儿,城里便要开洋行了!……”
报童的声音穿透清晨的宁静,那晨曦的光轻拂闲散的白云,长街早市的喧嚣声,随着新一天的开启,重新弥散在早上的雾霭中。
“听说了吗?那个特别厉害的五姑娘是宋老板的千金?”
“何止啊!这报上不说了吗?他这千金,要接管他的生意呢!”
“这么厉害?不知对付得了云老板的洋行吗?”
坊间已经开始议论纷纷,而南宣城的早晨也因为这张报纸,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芳儿主办的报纸,没经几天,便随着小城的动荡,开始畅销起来。
这一日,春分时节,常常烟雨蒙蒙的小城,今日格外晴好。绿芽新发,黄鹂鸣翠,一片冬日后万物复苏的景象。
南宣城的“金融街”,一改往日只有豪门旺族常来的闲逸冷清,沸沸扬扬的喧腾气忽然蔓延开来。
宋氏钱庄。
宋晓菲正式接手宋家的产业,成为宋氏钱庄的女掌柜,与其兄宋书文一起打理生意。
今日,便是宋家为她接风洗尘的日子。
钱庄与宋家金行等其他店面一早便张灯结彩,青砖白瓦的屋檐,挂着一排精致的花灯,其中点缀着花瓣与香包拼合而成红绳坠,这是菲儿亲自命人材制的。
她特意穿了一袭杏白色长裙,依旧是华丽丽的旗袍,上等的丝绸面料绣着牡丹花纹,发髻向下盘起,玉簪上的青坠在风中轻摇,周身散发着高贵与典雅。
芳儿一早就跑过来帮忙,她兴奋地闭着眼闻了闻,
“啊!整条街都飘着香气!”
宋礼仁与宋夫人更是一脸欣慰,满怀期待着,一会儿为菲儿登台封主的时刻。
宋老爷没有请太多人,只是请了城长和熟识的老板,主要还是宋府内的正式宣告。
与此同时,钱庄对面的不远处,却是今日喧闹的来源。
云老板的洋行分号,偏偏选了这个日子,开张营业。
这分号是来自南京城最大的外资商行和记洋行,“云和分行”的布招已在这座三层阁楼的门口,随风摆扬,牵动着门口的人来车往。
云老板掩不住内心的兴奋,多年的屈居人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他这次开业,可谓大张旗鼓。
他买了整座阁楼,这楼就在他珠宝行的旁边,新粉刷的砖墙在一排有些残旧的白垣青砖中格外显眼。
四围的墙,粉刷的雪白雪白的,砌着砖花,青苔附着其上,三层楼的外檐错落有致,凹凸有致的窗、一个顶大的露台,三角尖的屋顶,都铺着红石,倒像有些欧式风的别墅。
这是云老板费了心思装潢的,不仅如此,他还命人挂了满檐的灯笼,彩带悬于其间,除了传统的鞭炮,还有西洋的彩炮,这当然是洋行的要求。
不仅如此,他请了全城人前来围观。那军爷自然是第一人。此外,城内大小官商是必须的,云府上下是必须的,外省与洋行的人是必须的,围观百姓也是必须的。
当然,既然城里有了报社,媒体也是必须的。
只是,南宣城唯一的报社是芳儿主办的,这便与云老板有了矛盾。
芳儿在钱庄远远望去对面的喧嚣,不屑一顾地说道,
“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看在巧月的面上,我才不会同意报社的人给他们宣传。”
菲儿此时笑着走过来,抚着她的肩头,
“你让人去给他们做报道了?”
“是啊,没办法,那军爷首肯,于是城长的儿子亲自出马了。”
“哦?是那个叫……郭……郭守义?”
“是啊!不过姐姐别急,咱也有人啊!哎?那个叶子晖人怎么还没来?”
芳儿挽起菲儿的手臂,四处张望,却望不见他的身影。
菲儿笑道,“这是咱宋家的事儿,无需张扬。咱们还是进去吧。”
她面色若无其事,但眼角余光依旧瞥了一眼四周,心中隐隐希望看到叶子晖的身影。
此时,这条金融街一阵车马疾驰,商务轿车交错穿行,停在街边。一辆辆黄包车载着城中乡绅也各自停在了钱庄和洋行的门前。
城内外的官商大佬几乎全部集结于此,一时间浓郁的商界贵族之气喧腾起来。
菲儿刚刚走进钱庄,后面便跟来一人,瘦削的身材,一身朴素的晚清旧时马褂,有些弓背,正是老城长。
宋礼仁忙迎上去,将老城长带到了客厅的首席。
在南宣城,除了叶先生,就属老城长跟他私交甚密。若无他鼎力支持,也无今日的宋氏钱庄。
所以宋礼仁对老城长极为尊重。
“宋老板,恭喜你找回女儿啊。本来今天该带着犬子一同前往,可是,我老头也无可奈何。”
菲儿自然明白,城长夹在军爷与宋府之间,于是抬起玉手一边斟着茶水,一边笑道,
“城长为难之处,宋家岂会不知?您今天能亲自来,便已是宋家的荣幸。”
“宋老板,你这闺女举止大气,难怪能在无渊城闯出天地,今后你这生意也算后继有人了。”
宋礼仁与老城长哈哈一笑,闲谈几句,菲儿忽然听到门口芳儿的声音,
“子晖!子晖!你可来了!”
她连忙转头一看,叶子晖与叶先生也一起走了进来。叶子晖一进来,眼神正与菲儿相撞,二人眼底都现出一丝暖意。
菲儿忍不住迎上去,叶子晖在她身旁,嘴角轻扬,低声道,
“你今天真漂亮。”
“喂,子晖,你干什么呢?快准备准备,照相机带了吗?”
芳儿拉扯着叶子晖走到人群一侧。
叶先生从来不参与宋礼仁的生意,只是这次事关宋家子女的传承,叶子晖又一直在他耳边夸赞菲儿,于是他也忍不住过来看看。
宋礼仁见人都到齐了,便开口说了话,声音中也透出掩藏不住的兴奋,
“各位,钱庄承蒙各位同仁的抬爱,一直稳定的经营。城里十多年一直香火不变,是时候该变一变了。自从小女归来,一直未曾有机会与各大老板结识。今天请大伙来,便是宣告,从今而后,我宋礼仁也退居二线,钱庄名下所有的生意,将由我这一儿一女同时掌管。”
“宋老板,咱这城里,还从来没有过女子掌管生意呢!”有人在人群中喊道。
宋礼仁皱皱眉,他请的人不多,按理说都是自己人,怎么有人出来唱反调。
他刚想说话,菲儿淡然地伸手一拦,凝眉浅笑,
“菲儿一介女流,原担不得此大任。但如今城内外的局势大家有目共睹,若钱庄倒了,各大产业都要被波及,生意做不成,自然也养不了那么多人。难道大家想没饭吃?我虽势单力薄,但作为宋家长女,必然要撑起宋家的生意。”
她顿了顿,见众人没说话,宋老爷用期许的目光看着她,于是继续道,
“有人也许知道,无渊城有个五姑娘。那么如今,五姑娘到南宣城来了,也会为城里的发展尽绵薄之力。”
“五姑娘?”有人小声议论。
“不错,叫我五姑娘即可。从今而后,有五姑娘在,宋氏钱庄便在,宋家的产业也绝不会倒。”
五姑娘清朗的声音透着不怒自威的霸气。
十年沉浮,她习惯了五姑娘这个称谓,这个称呼伴她走过沧海桑田,踏过江湖高远,感受过情深与别离。
于是,她决定将这个名字延续下去。在南宣城里,继续执掌一方产业。
许多人惊了,连宋礼仁等人都是一愣,没想到,她竟然说出这话。
突然,锣鼓喧天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阵阵鞭炮声转移了很多人的视线。
钱庄里的人沉默了片刻,待炮声结束,宋礼仁清了清嗓子,命人将宋家的掌印端了过来。
他正要移交给菲儿,又是一阵礼炮声传来,不一会儿,浓绸的烟雾已经散到了钱庄,将五姑娘原本带来的香气掩埋,直呛得人咳嗽。
“这云家开个洋行,这么嚣张,我这就去找他们!”
芳儿气坏了,直跑了出去。
此时此刻,洋行金碧雕琢的拱门前,簇拥了无数人群。
透过拱门,是城中大部分的乡绅富豪,军爷位列首位,胡一峰竟也坐在了首席。
云老板深沉世故,他一早交待了云府管家,
“在洋行门口鸣锣奏鼓,使劲儿地闹!最好把宋家的人闹来!”
洋行门口一侧挤满了围观群众,另一侧街路两旁站了两排士兵,自然是军爷带来的。
自从南宣城变天,云老板开了洋行,满城商人纷纷把头转向了云老板。
胡一峰自然不会居于人后,他抢先一步,悄悄几天便与云老板勾肩搭背了起来。
此时胡少爷站在门口,帮着打响礼炮。
胡雪晴一脸兴奋,开心地跑过去跟着放礼炮。
“巧月,你去胡少爷身边,一起帮忙张罗一下。”云老板在旁边说。
云巧月见了胡雪晴张扬的模样,便一脸不悦,她极不情愿地跟了过去。
云老板却目光深沉,一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南宣二少”的胡少爷,若是能成为自己的女婿,那他不是如虎添翼?
胡雪晴拿起一只像万花筒一样的东西,自言自语道,
“这是什么?”
她手一按,筒里散发出五色彩带,斑斓夺目,令她看得眼花缭乱。
“好漂亮啊!这是什么啊?怎么放出来的?”
“这种西洋玩意,像你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怎么会知道?”
宋晓芳清脆的声音传来,她仰着头,俏丽的脸庞展露的,全是对胡小姐的轻蔑。
“芳儿!”巧月跑过去,牵起她的手。
“我们这洋行开业,难道宋小姐是来庆祝的?”胡小姐揶揄道。
“这洋行开个业,阵仗那么大,连军队都出动了?你们这吵吵嚷嚷,放烟放炮的,整条街都被你们影响了!”芳儿忿忿道。
“你们家不是要一个女人掌印吗?真是南宣城闻所未闻,倒还嫌我们吵到你了?”
胡雪晴听说宋晓菲主理宋家生意,甚至比宋书文权力还大,心中特别不满。
她钟情宋少爷,却一直苦于没机会接触,让宋少爷更了解她。
“这不是云家的洋行吗?你一个漕帮的,在这儿嚷嚷什么?你们胡家还真是墙头草,哪边好往那边靠!”
“你说什么?”胡雪晴被激怒了。
她今天本来穿了一身淑女的蕾丝长裙,带着蕾丝礼帽,俨然一副贵族大小姐的模样。
此时,她却顾不得这形象了,脚尖轻点地,飞身从旁边士兵处抽出一把军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架在了宋晓芳的脖颈。
人群中一片哗然。没人留意到,此时远处一个咔嚓的声音,闪了一道光。
巧月慌了,喊道,
“喂,这是我云家洋行开业的日子,你怎可如此,伤着人怎么办?”
云老板在一旁喝道,
“巧月,过来!今日云家洋行开业,宋小姐一来,便吵吵嚷嚷,似乎有失风度。宋家的人就是这样对待同行的?”
巧月在一旁,也颇有些为难。
远处传来一个俊朗的声音,宋书文与五姑娘走过来,
“宋家钱庄在南宣城那么久,一向礼待同行,许多老板都知道。云叔叔曾经也依靠宋家,难道真么快就忘了?”
宋书文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哼。宋家是对我开洋行,心中不满吧?”
“宋家的钱庄是为南宣城谋福祉,云老板的洋行若同样如此,我们钱庄倒愿意与云老板精诚合作呢。”
五姑娘笑着说,声音淡若清泉,忽地话锋一转,厉色起来,
“可若有人存了挑事之心,故意借此机会奚落宋家,那宋家的人也绝不客气。”
宋书文走到胡雪晴面前,
“胡小姐,舍妹性子急,也许得罪了胡小姐,但也不至于刀戈相向。”
胡雪晴见到宋书文,眼神瞬间温柔了许多,她这才勉强放下刀,
“也就是看在宋大少爷的份上。”
两位小姐的纠纷刚刚结束,忽然人群一阵骚动,
“宋家的生意,忽然让一个陌生女人接掌,这我们还敢找钱庄存钱吗?”
“不错,钱庄虽然做了那么久,但只存不贷。云老板答应给我们小商户贷出银子,这可是扶持南宣城生意的大事。”
“肯贷又如何?宋老板好歹入股了很多产业,这洋行里,怎知没有洋人在里面参与?”
“不错!”
众人一片骚动。
五姑娘冷笑一声,
“看来云老板请了不少人,都准备好了。”
“五姑娘这是说得什么话?今日洋行开业,你接掌宋家产业,我云某也没好邀请你们,怎么,还来我洋行捣乱不成?”
这时,一群家丁冲出来,直指宋家的人。
五姑娘仿佛见惯了这种场面,她抬手间便已掏出一柄随身的手枪,指向这群家丁。
这些人被这姑娘得气场镇住了,一时没敢动弹。
“砰。”一声枪声响起,却不是从五姑娘的手枪中弹出。
子弹飞向空中,军爷威武地走了出来。
“打什么打?全城老板都在这,还有南京城洋行的行长,这是让人看笑话吗?”
他摆了摆手,两排士兵都聚了过来,
“谁再闹事,都给我抓起来!”
云老板这才示意家丁们退下,五姑娘也放下了枪。
“一个洋行开业,把南宣城搅得惊天动地,这算怎么回事?”
老城长的声音传来,他拖着苍老的身躯走进人群,宋礼仁也跟了过来。
城长的儿子郭守义忙过去抚着他爹。
“军爷,宋老爷是个低调的人,他今日为自己的女儿接风,那么大产业交到自己子女手中,也颇为不易。洋行选这日子开业,大张旗鼓,惹出事端,也不是军爷所希望的吧。”
“是啊。云老板,这是怎么回事?好好一个开业,为什么会这样?”一个洋腔洋调的男人走了过来,金发碧眼,一身西装,想来便是南京城和记洋行的人。
“史密斯先生,这是个误会。咱进去说吧。”云老板决定暂时息事宁人,于是接待着军爷和洋行行长准备走进楼内。
“慢着!”五姑娘忽然喝道。
众人都有些诧异,连宋礼仁听了,心中都一怔。
“既然今日大家都在此,也对我这个五姑娘担任宋家话事人的事颇有微词。我今日就借此机会私自做个主,宋氏钱庄的宗旨,是带动城里经济的发展。从今天起,钱庄将存利增加一厘,免受三个月管理费。所有资金,也用于帮助其他老板生意资金的周转。”
下面人听了议论纷纷,有人开始鼓起掌来。
云老板眯着眼,阴沉地冷笑,
“既然如此,我也提前公布一下。洋行开业,从此云和洋行的银票将用于市场流通。凡拿宋氏钱庄的银票来兑,贴息一成。”
所有人听了面面相觑,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做,于是大家一头转向了云老板。
菲儿对钱币业还有些陌生,面对洋行的实力,也有些懵然。
宋礼仁冲她摇摇头,
“菲儿,我们先回去,继续把你的接印仪式完成。”
菲儿点点头,走回钱庄,叶子晖冷眼旁观了半天,这时凑过去俏皮一笑,
“南宣城没见识过商界女强人,早晚让他们开阔开阔眼界。”
五姑娘本来严肃的神情被他一逗,“噗嗤”笑出了声。
她两人会心一笑,一起走回钱庄。
整条街终于恢复了平静,围观群众散去,各大老板有去钱庄捧场的,有去洋行巴结的。
胡雪晴一脸得意,“这回终于让宋晓芳姐妹出了次糗。”
胡一峰则眼眸中闪着锐色,他拿起烟杆呼出阴郁的雾气,与胡秋玉对望一眼,眉眼间露出满意的笑容。
……
“咔嚓!”一阵娇俏的女子笑声,菲儿与芳儿两个姐妹的笑容定格在叶子晖手中的相机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