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卖报!”报童的声音穿过大街小巷,给清早的南宣城平添几分热闹。
南宣城第一次出报纸,还是在这样草木皆兵的时刻,街头行走的人,都忍不住要了一份。
报纸上浓浓的黑白印墨,书写着思想与文字,第一篇大字头的标题便是,
“新官上任,南宣城商家集会,整顿漕运”,还配了一两张芳儿在鸿运饭庄拍的照片。
坊间四下议论,
“看见了吗?这写着,漕运被责令整改,胡老爷可麻烦了。”
“何止?没看这报上写着吗?新官上任,云老板成了洋行掌柜,他以前都是靠着宋爷做生意,现在这是与宋爷打擂台啊!”
“还有大事儿呢!没听说宋家钱庄里的官银不见了吗!”
城里紧张的气氛肃然而升,每个人都变得更小心翼翼。
宋府的宅邸里,更因为这连番打击,空气也变得凝重而慌乱,连树上停着的鸟儿,都瑟瑟发抖。
宋礼仁心中的火更是在上下翻腾,此时宋晓芳却笑着走进来,手里拿着那份报纸。
“爹,你看看我的报纸,已经出街了!你猜怎么着,我把胡一峰漕帮的事儿好好说道一番,杀杀他们的锐气!”芳儿翘着娇嫩的面庞,得意洋洋。
“你这孩子,现在时局混乱,南宣城又来了新的官爷,若你在报纸说错了话,与大清朝杀头之罪可并无二致。”
宋礼仁拿着报纸翻了翻,
“以后,爹让城长安排个人,出稿前找他对对。”
“哎,这大清朝亡了,都说民国开始言论自由,看来啊,这封建官僚主义依旧强行霸道。”
芳儿小嘴儿一撅,表示了对旧俗的不满。
“袁世凯下台,北洋政府为君主立宪制争论不休,北平城尚且如此,更何况这一方小城?你这孩子,不谙世事,这世道哪有那么多随心所欲?”
宋礼仁心中的怒火暂时缓了缓,他摇了摇头,端起茶杯,茶杯中零散的茶叶嫩枝,纠缠在清澈的茶水中,一点点由淡转浓,如同宋家面临的现状,纠葛不断。
这时,后院的唱戏声又隐隐响起,显然又是二姨太太练嗓子。
“你看看,你那个娘,天天唱来唱去,吵得人心烦。跟你娘说,再这样,改天我亲自送她去戏班。”
宋礼仁怒喝。
“爹,你不问问原因吗?你不让我参与生意,我娘心中就没怨气吗?”
宋书涵直接顶撞。
“什么?反了反了!你这天天鬼混,还中饱私囊,钱庄的生意你做的好吗?”
宋礼仁勃然大怒,手中琉璃球散落一地。
“二哥,你快去把二姨娘叫来吧,别跟爹顶撞了。”芳儿悄悄拉扯宋书涵的衣袖,宋书涵这才悻悻地跑出前厅。
“书文,把钱庄、金行、典当行以及咱们参股的商户都核对下账目。这洋行来开分行,意图难测,但绝对是冲着钱庄来的。云柏川与胡一峰两面夹击,新军爷入城,钱庄的以后,只怕不太平了。”
“是,爹。还有官银的事儿,现在南宣城门口已经严防,我也让人在码头把守,目前没有任何动静,想来官银还在城内。”
宋书文的秉性素来斯文,脾气比他爹要好,尽管着急,但依旧温和如常。
“现在重要的是那两把钥匙。能在钱庄眼皮底下,拿走钥匙,应该跟宋府的人有关系。”
“是的。能进入钱庄库房的,按理说,只有钱庄的下人,可是书文问过了,也查过了,确实没人有钥匙。”
宋书文对此事也不知如何是好。
“官银这么重要的事,谁敢随便认?没有点本事,是藏不住这官银的。这个新军爷行事作风狠绝,赝品之事,毫不留情面,看来处置账房先生,便是他授意的。”
“是啊,爹,书文派人去渡口,听下人说,若非一个神秘的女人,这账房先生已命丧黄泉。”
“是吗?不知道是什么人救了他?…”宋礼仁也有些纳闷,转头说道,
“书文,你平时都是跟那些叔叔伯伯打交道,这官爷,绝非善类。但他既然来了南宣城,咱也不能怠慢,多会会他,免得吃了亏。”
“老爷,书涵可是八面玲珑的,不如让他练练,对接下那官爷。”二姨太太摇着身子走了进来。
“让他去?给我惹祸?他是八面玲珑,但是不学无术,到了人家面前,先露了怯,如何与人谈生意?”
宋礼仁见了这母子俩,气血又有些翻涌。
“账房钥匙丢失,到现在还没找到,这不是大哥的过失?爹,这事你怎么不追究?如此偏私,怎能服众?”
宋书涵不客气地坐在一旁,拿起旁边茶几上的瓜子磕了起来。
“就是,库房钥匙都找不回来,大少爷这些年怎么做的钱庄?莫不是靠老爷…”
“娘,我看爹啊,压根就没有问责大哥的意思。昨天是赝品,今天是官银,明儿啊,把咱钱庄都给卖了!”
“哎呀呀,这怎么行?老爷,大少爷弄失了官银,这可不能牵连到宋家其他的人身上啊!”
“就是!宋大少爷,钥匙没找到之前,你如何服众?”
二姨太太与宋书涵又开始一搭一唱,不停地揶揄。
宋礼仁又是一阵气血翻滚,直喘了起来。这连番震怒,惹得他两鬓斑白了许多,与面颊的胡须连成一线。
“钥匙自会找到,宋少爷也永远是宋家的大少爷!”
又是那个朗亮的女子声音传来,五姑娘与叶子晖并肩走入,牵着彼此的手。
宋晓芳睁着大眼睛,目瞪口呆,
“子晖,你……你们俩这是……?”
芳儿瞥见二人紧握的手,不禁怔住。
五姑娘意识到了,忙缩回手,她也不想芳儿误会。
叶子晖将手中的月牙儿吊坠举起,白色的玉坠在空气中,泛着剔透的光。
“子晖,你拿我这个做什么去了?这吊坠对我可是极珍贵的!”
叶子晖望向五姑娘,见她满目犹疑,于是他又握紧了五姑娘的手,目光中满是坚定与鼓励。
五姑娘收了收心中涌出的泪珠,缓缓从怀中拿出一个与芳儿手中之物一模一样的月牙儿吊坠,举在半空中,吊坠随着它的重量轻轻地晃动。
“这…这怎么跟我的一样?”芳儿已经花容失色,抢过她手中的吊坠,和自己那个一凑,正好拼在一起。“芳”与“菲”两个字恰恰隐现在一列。
“爹,爹,你快看。这是什么?”芳儿已经手足无措。
宋礼仁急匆匆走了过来,宋夫人也在旁跟着,
“这…这是…菲儿的…”
宋礼仁惊讶地望向五姑娘,忽然恍然大悟,为何他总觉得这姑娘眉色间隐隐有着与年轻时的宋夫人相似的容颜。
“你是…菲儿…?”他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皱纹满布的眸框中尽是期盼。
五姑娘心中亦波澜起伏,如同漂泊已久的浪花忽然找到了归宿,她哽咽着冲宋礼仁点点头。
“菲儿,菲儿?”宋家所有人都镇惊了,谁也没有想到五姑娘就是失散的菲儿。
“菲儿,我的菲儿!”宋夫人紧紧抱住她,褶皱的眼角全是泪花,宋礼仁亦老泪纵横。
“爹,娘!”菲儿终于压抑不住心中隐藏了许久的哀伤与思念。一贯孤冷的面庞,此时,已布满滚烫的泪水,如她的心一般,冷艳却热烈。
“姐姐!姐姐!”芳儿也面容带着惊喜与兴奋,泪水流淌成河。
二人相拥在一起,如同绽放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交集在一起,散发着各自的光。
宋家一家人相拥相泣,叶子晖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欣赏着,感受着这份爱与美好,感受着五姑娘此时这不知所措的喜悦,嘴角轻扬,那一抹微笑,尽是对五姑娘的温情脉脉。
唯有宋书涵与二姨太太对视一眼,目露一丝寒光。
……
宋老板的书房内,宋礼仁摒退了所有人,独留下宋书文和宋晓菲。
菲儿抚了抚桌案前的青瓷笔砚,叹道,
“这书房的陈设与当年北平城并无二致,看来父亲还是怀念从前那段过往。”
“往事已矣,当年变法受挫实是遗憾,没想到这么多年,世事变迁竟如此风起云涌…”
宋礼仁也叹了口气,坐在桌案前的木椅之上。
“是啊,光绪皇帝有才难施,却没想到离位后没多久大清朝就灭亡。民国初起,这些年北上广之乱最是喧闹,看来,连我们这一方小城也难以独善其身了。”
菲儿眸色中亦满是历经磨难的伤痕。
“是啊,如今南宣城新官上任,气势汹汹,宋家又面临新的挑战,只怕书文一人独立难支啊。”
“如今菲儿回来,我这悬着的心倒踏实许多。”宋书文作为宋家长子,恰与菲儿同岁,自己这个妹妹经受这么多磨难,如今却成长为在商界与江湖游刃有余的风中玫瑰,他心底也甚是钦佩。
“那师军爷行事之狠,菲儿亲历,官银之事,若无结果,这军爷必不会善罢甘休。”
菲儿也沉沉低吟。
“叫你二人进来,便是为此事。现在最有可能的,便是宋府的人,与外面的人私相授受。菲儿,你觉得如何是好?”
菲儿眼神亮了亮,
“我倒是有一计。菲儿一路走过来,城里的人都紧张得很,越是草木皆兵,倒越是可以诱敌。父亲一家之主,宋家的人若拿了官银,心中必然恐慌,不如再吓一吓,也许这人就出来了。”
“嗯,不错。书文,你和菲儿一起,抓紧找出官银。这事儿既然跟宋家的人有关系,尽量不要声张,以免为宋家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宋老爷捋了捋胡须,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