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寒梅骨傲
一封飞鸽传书经安世之手,飞向遥远的岭南之地。
“慕辰逸收到密信再集结兵力赶至云州,最快也需要半个月,我们得提前准备着。”安世说道。
陆长歌调整心绪,说道:“安大哥,事不宜迟,你们还得尽快回无疆之城调兵,我必须马上回云州找千城他们会合。”
安世与落竹霜对视一眼,说道:“长歌,我们送你回去吧,路途遥远,你脸色又不太好,我们不放心你。”
陆长歌笑着摇摇头,“安大哥,竹霜姐,你们不用担心我,事已至此,我不会自暴自弃,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去做呢。人生漫漫,谁能想到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变数,做好当下的事情最要紧。”
安世舒口气,“长歌,你若真这么想,我们就放心了。”
“那我就先走了。”
看着陆长歌离去,孤单的背影,安世唤住她。
“长歌,希望这乱世之战尽快结束,到时候,你要和千城一起来无疆之城,那儿永远是你的家,我和竹霜永远是你的家人,还有小离,也在等着你。”
看着安世与落竹霜关切的眼神,陆长歌再也忍不住掉下泪来,重重的点了点头。
行宫里,太医刚为陆祁渊包扎好伤口,殿中跪着的是南宫墨风。
“皇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一大臣问道。
陆祁渊皱皱眉,“我们不能再等了,命郑萧与大央联络,加紧攻下第三座城,朕要十日之内收复洛州。”
“是!”
陆祁渊的眼神转向南宫墨风,还未开口前,南宫彦连忙跪下道:“皇上,臣家教不严,恳请皇上不要怪罪于犬子,让墨风为您效力,将功补过吧。”
陆祁渊不说话,南宫彦将眼神转向南宫墨风。
墨风明白他父亲的意思,俯首道:“臣自知今日犯下大错,请皇上再给臣一次机会,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这话听起来多么假啊。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他当真愿意如此吗?与那些残暴的将士一起攻陷洛州屠杀百姓?这躯壳,这思想仿佛早已不属于他,只是一个傀儡。
“好,既如此,朕命你为大将军,带一万兵马,即刻赶往洛州,助郑萧一臂之力。十日之内。务必拿下洛州。”
陆祁渊心中自然明白,他不会杀南宫墨风,他的目的,也就在于南宫墨风心甘情愿效力于他而已。
墨风从殿中退出。看着方才厮杀过的场景,若是,若是他还与慕千城他们在一起的话......他无奈笑笑,哪有那么多如果,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路,便只能义无反顾的走下去。
在骑马跑出几十里的路程后,慕千城与南宫墨雨下马歇息。
“墨雨,你没事吧。”慕千城急切问道。
“我没事的,千城哥哥,你有没有受伤?”
慕千城摇摇头,随即坐在地上。
“墨雨,谢谢你和墨风前来帮我。”
墨雨和他坐在一起,“哥哥虽然身不由己,但是他也决不会伤害大家的。”
“嗯,我知道。”他停了一下又说道:“也是墨风让我带你出来的,他说你跟着我们更安全。”
“哥哥始终为我着想,可却不知我们走后他有没有事。”墨雨低下头,眼里噙满了泪水。
慕千城看着她,“放心吧墨雨,你爹爹还在,况且陆祁渊现在还有用到墨风的时候,他不会有事的。”
墨雨看向他,无法抑制的靠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千城哥哥,为什么我们大家会变成今天这样,为什么大家不能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慕千城有些不知所措,墨雨是他们几人里面最小的,是他们所有人的妹妹,他一定会保护好她。
慕千城伸出手轻轻拍拍她的背,“没事的墨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为了墨雨安全,慕千城将墨雨送到了小杏坡与介无痕和苏月在一起。自己决定继续寻找陆长歌。
“千城,我和你一起去吧。”临走时介无痕这样说道。
“无痕,我知道你也担心长歌,但这里更需要你。我已经派人去联系安大哥了,不日他就会带兵来云州,到时候我若还未回来,你还要负责与他会合共赏事宜,你必须得留在这儿。”慕千城语重心长道。
介无痕犹豫片刻缓缓说道:“好,那你一定要把长歌平安带回来。”
慕千城拍拍他的肩,拿起长剑,上马离去。
陆长歌在策马一路奔向云州时,眼瞧见的是遍地哀鸿。
一路上她已听说,洛州第三座城已被攻陷,帝都景阳危在旦夕。百姓逃难至中原其他各州,她这一路上所见到的都是来自洛州的百姓。云州位高者不许他们进城,哪怕能混进云州城门,也只能在这偏远荒芜之地苟且偷生,断断进不了其他城邑。
所幸还有些不忍心的官吏,在介无痕的示意下,在此地设了粥棚接济难民,总能使他们有口饭吃,能活下去。
陆长歌下马在此缓缓走着,都是些年迈老者,或是拖着几个孩子同时怀中还抱着幼儿的妇人。蓬头垢面,血污满身。
她走到那个怀抱婴儿的妇人身边慢慢蹲下来,只看到妇人空洞的眼眸。再看向怀中的那个孩子,已经睡着了,神色安然。
但她再仔细看,把手伸向婴儿鼻前时,却是一惊,他早已没了呼吸!
她吓得缩回手来。
旁边的老妇人看着她说道:“这是她最小的儿子,早上就没气了,活活饿死的。”
“这里有粥棚,怎么还会饿死呢?”她颤着声音问道。
“粥少人多,她有四个孩子,根本分不过来。况且官兵隔三岔五来一次,每次都砸了粥棚,我们这些老百姓,根本就活不下去。”
说着已经啜泣起来,泪水从眼角流下,老妇人的脸上满是污渍,唯有眼角两旁顺着脸颊下来是略微干净的——那是经常流泪的缘故罢。
陆长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老妇人抬起头问她:“姑娘,你穿的这么白净,你打哪儿来的啊?”
“婆婆,我是云州人。”
“哦云州人,难怪,云州军队屠杀我们洛州,云州人肯定过得比我们好。”老妇人又抹着泪说道。
“婆婆,云州与大央军队残杀百姓,但你要相信,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将士都是这样,一定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老妇人只笑着摆摆手。
远处传来小孩子的声音,“奶奶我领到粥了!”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女孩向他们跑来,“这是我孙女。”老妇人说道。
看着那个残缺的碗里盛着一碗水——看不到一点米的粥,陆长歌想哭却哭不出来。她手下压着块石头,她紧紧攥住那块石头,不说话。
“奶奶,这个姐姐生的漂亮,一看就不是坏人,她肯定也饿了,我们把这碗粥给她喝一点吧。”那个女孩小声对着奶奶说。
老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点了点头。
“不行,你们本来就没什么吃的,我怎么能喝你们的粥。”尽管她确实两天未进食了,但她断不能吃她们的。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忘了,是怎样迷迷糊糊的喝下那碗粥的。老妇人极力劝她,那个小女孩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仿佛做了一场梦,自从那日在行宫外听到父皇与南宫彦的对话,十数日,她没有好好睡过觉,每晚都会做噩梦——那个她从前经常做的梦,梦里火光冲天,厮杀之声不绝于耳。这样永恒的孤独与悲伤,仿佛永远也无法结束。
但好像又有阳光的出现,是那个人,给予她混沌中第一缕光。
“长歌,有朝一日,帝都城内若有满城光华,定是我为你燃起的烛火。”
梦里明媚的阳光,和煦的微风,飘落的海棠花瓣,他和他们,所有的知己好友都可以在一起,幸福而简单的生活下去。如果——如果还能在梦里能见到父亲母亲就更好了,她应该姓仲孙,仲孙长歌?也许她不叫长歌,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叫什么。
一场万古的梦。
突然,冰冷的水让她猛地醒来——一盆冰水朝她泼过来。她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却不知置身何地。眼前站着几个人,她努力看清之后,那是她无比熟悉的大央人的服饰,尽管她不愿相信,可自己确是被带大央人抓走了。眼前站着一个男人,约是青年,却留着胡须,身后跟着四个小兵。
那个男人伸手过来便抚摸她的脸。她极厌恶的打开他的手。男人笑笑,“云州公主,陆长歌,倾国倾城之貌果真不虚。”
“你是谁,这是哪儿?”她努力让自己清醒镇定下来。
男人站起身冷冷一笑,对身后的小兵说,“告诉她,这是哪儿。”
小兵顺着势讥笑道:“这里是我们大央的营地,这位,是我们草原第一勇士,统领大军百万,我们都尊他为领军。”
他们断断续续的言辞间,她大概弄清楚,是她在回云州的路上被大央人发现了,恰巧她去了难民那里,于是他们利用小女孩和那位老妇人哄她喝下那碗下了蒙汗药的粥。她武艺在身且不弱,当时他们几人直接来抓她未必能得手,只能用此方法。
“你们抓我来此,到底想干什么?”
“呵呵呵,云州公主如此美色,我能做什么呢,草原男儿性情奔放,征战在外无妻陪伴实在寂寞难耐,留你在此供我消遣一乐罢了。”他黝黑的脸上挂着的是令人作呕的表情。
陆长歌伸出手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
那领军用手指摸了下有点火辣的脸。接着用狠狠的眼神盯着她,冷声对身后的士兵道:“出去,守着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许进来。”
手下退了出去。陆长歌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人便以极大的力道把她推倒在床上,她想使出力气来反抗,可是自己的武功却怎么也使不出来。
那人紧紧抓住她的手,“想反抗吗?你的蒙汗药里还加了不少分量的其他东西,能让你五日内内力全失,我知道你武艺高强,可此时是绝对用不上了,哈哈哈!”
“怎么会这样?!”“放开我!”她极力抗争着,奈何自己使不出力气。
身上的这件衣衫是她喜爱的那件烟粉色紧袖长裙,她还曾经和苏月一起聊彼此穿什么颜色最好看。然而一声布料撕扯的声音让她的内心无比紧张起来,那个人将自己重重压在下面,生命中哪里能忍受得了这样的重量。此时此刻她只有努力的抗拒着,然而好像是越抗拒那个人却越兴奋,她不想让那双肮脏的手碰到她,可是此刻他的胡须却已和她的脸挨得那么近。
“我最喜欢海棠花。”她曾经这样跟慕千城说,“海棠花纯白娇小,风吹即落,清香幽幽,美丽无比。”
可是若再不能逃脱,她就不能再如海棠一般纯白了。
“我还以为公主喜欢梅花。”慕千城这样答她。
“梅花太过苦寒。”
“可是梅花坚贞不屈,凌寒傲雪。”
她腰间还有一把匕首,是她时常佩戴在身的。她努力地一只手挣脱开他,探寻着那把匕首。那是一把极为短小却锋利的刀。她没有思考,拔出匕首来便对准那人的脖颈划过去,可是那领军反应敏捷,电光火石间立马躲开了,她没有伤到他的要害。但在他起身躲避时,那把匕首还是狠狠的划了他的手臂,顿时鲜血流下。
陆长歌连忙站起身来,衣衫凌乱,所幸还可弊体。虽无内力但招式还在,她紧握住那把匕首,尽全力再次朝他刺去,可两三招却又败下来,匕首被打掉在一旁。
帐外的士兵闻声跑进来,“领军!你没事吧?”
那领军瞪着她:“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累极了,但亦愤恨的盯着他。
他示意手下:“给我把她绑起来,敢用刀伤老子,老子也要让你尝尝遍体鳞伤的滋味。”
接着她被带出去,绑在了木架上。也没什么好惧怕的,在此地寡不敌众,也许她逃不出去。但她又想着,若能逃离,她定要杀了这些人。她四处观察着,四周皆是营帐,天色已晚,燃起的火堆在周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但此处稍微偏僻些,看来并不是大军休整的地方,这领军也许为怕别人发现,才把她带到这个隐蔽的地方。
一声鞭响打乱了她的思绪。
“公主啊,我大央人善用鞭,公主身子单薄,不知能否受得了这鞭笞啊?不如早早从了我,也免得受皮肉之苦。”那领军坐在离她不远处,抚摸着刚包扎好的伤口,讥笑道。
“你们大央人行径残暴,来我中原烧杀抢掠,人神共愤。终有一日,我们一定会报仇,让你们跪在我中原死去的将士与无辜百姓的坟前磕头认罪。”
陆长歌话音还未落,那领军便走上前来拿起鞭子重重打在她身上。
她轻哼了一声,额头上冒出汗珠。
一手下在领军耳边轻声说:“领军,怎么说她也是云州公主,现今云州与我们还在合作,我们这样做若是被王爷知道了,恐怕不好哇?”
“呵,胆小鬼,我们大央本就是利用云州罢了,而且现在谁又能想到云州公主在我们这儿呢,等他们发现了,王爷早就拿下九州了。”
“领军所言极是。”手下毕恭毕敬的退下了。
“陆长歌,我再问你,你服不服?”那领军又面对着陆长歌说道。
“呵呵呵。”陆长歌冷笑一声,嘴角沾了鲜血,“我陆长歌十几岁开始便征战沙场,受过伤流过血,怎会在乎你这区区威胁,今日就算是死,我也绝不会屈服于你大央!”
众多士兵在下面互相对望一眼。一时间无人说话。
领军把鞭子扔给旁边的士兵,“给我打!我不信她受过鞭笞后还能如此嘴硬。”
接着依然没有人说话,只剩下鞭子的声音重重落在她身上,初春深夜寒冷,她觉得身心俱痛。
血渗过衣衫。她蓦然想起,曾几何时,在云州皇宫,有人为了保护她,也受了这样的鞭刑。而且是黑龙鞭,那个时候的他一定也痛苦无比。
她多么想再见到他啊。
千城,千城。她心里一遍遍念着他的名字,可如今山山水水,彼此都不知晓对方在何处,何时才能见到呢?
也许她就快死了,意识已经模糊,但她努力的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去。她还要见到慕千城,见到苏月他们,日后还要去无疆之城。还有她见到的那些难民,天下局势大乱,她一定要救那些无辜百姓,阻止更大的战争,以免生灵涂炭。
“住手!”
有一个人的声音传过来,喝住了正在鞭打的士兵。
这声音她应该是熟悉的,是谁呢?她用力睁开眼睛,模糊却高大的身影急切地跑过来。
是阿硕·穆木尔!
是他,她应该能活下去了罢,至少此刻不会死于这鞭笞,至少离她的心愿又近了一步。
领军有点慌了神,“少王爷,你怎么会来此?”
阿硕未理睬他,立刻便要过去救陆长歌,可领军却一把拦住了他。
阿硕转过头,逼视他:“达罕,我你也敢拦吗?”
他本名达罕,统领大央大军,深得大央王爷器重,阿硕时而也要让他三分。
“少王爷身份尊贵,可是这个女人你说救便救,好像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达罕在大央人人尊敬,小王自然也敬你三分,只是这个女人从前是我的俘虏,如今达罕既帮我抓住她了,那便多谢,留着她我还有事要问。”
“从前是少王爷的俘虏,可如今是我的了,她伤我手臂,我还没跟她算完帐呢,还得请少王爷体恤在下,让我把这口气出了。”达罕也并不示弱。
阿硕不想再等,拔出腰间匕首架在达罕脖子上,“她是云州公主,若有任何差池你担不了这个责任,今日之事,我一旦上报父王,你就跪在他面前去解释吧。”
达罕愤愤的看着他,咬咬牙,“少王爷请自便。”
阿硕立马过来用匕首割断绳子救陆长歌下来。陆长歌实在没有力气,浑身痛的厉害,绳子一断她便立马倒在了阿硕怀中。
“长歌,你怎么样?”
她听到声音,却说不出话。
阿硕二话不说便抱起陆长歌骑马离去,不远之处是他的营帐。
“快去叫军医!”他大声命令手下。
他看着陆长歌脸色苍白,浑身是血,衣衫破烂,便大约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在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后,陆长歌终于醒来。手下通报之后,阿硕急急赶来。
“长歌,你终于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陆长歌沉默了片刻,“我好多了,无论如何,谢谢你这次救了我。”
“先起来喝药吧。”
阿硕欲喂她时,陆长歌接过药碗,执意自己喝下,阿硕无法只得顺她的意。
阿硕在清楚的知道她此番遭遇后,恨自己来得太晚,可惜他现在还不能对达罕动手,父王一直用达罕制衡自己,现在还未到时机。
“你怎会知道我在这儿呢?”陆长歌问他。
“我不在营帐时派了几个人盯着达罕,我一回营他们就告诉我达罕抓了你,我便急急过去了。”说罢又看着她,“大央人善用长鞭,长歌,是你自己足够坚毅,是我眼中那个坚强不屈的陆长歌。”
陆长歌笑笑,“多谢。”
“我早料到你那日会逃出去,却不想又能在这儿见到你。”
陆长歌回过头,表情严肃,“阿硕,你救我我固然感谢你,但是你是大央人,你我是敌人,这是不能改变的。”
阿硕也不多说什么,“好了,我现在不想听你给我说这个,你在此处好好养伤,我会保护你的,待战争结束,我带你回大央。”
容不得陆长歌多说一句话,阿硕便走出去了,只吩咐人好生照看她。
洪波涌起,来路将归何处,无人知晓。不知究竟是天命压身,还是人可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