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净几明的堂上,虢石父正襟危坐。
两位穿着整洁的家奴押解着一位异装打扮,风尘仆仆的青年男子走上堂来。
“你们都是什么人,我究竟犯了何事,怎得你们如此对待?”男子厉声质问道,双颊因为怒火涨得通红。
“跪下。”家奴说完,纷纷朝男子的膝盖窝处便是一脚,男子膝盖一阵痛楚,跪倒在地。
“说,你在宫门外晃悠所为何事?”虢石父没有心情与堂下陌生男子周旋,便一语中的,直击目标。
“草民起于微末,没见过宫墙威严的宫殿,一时间在宫门外多看几眼,莫非这也有罪?”褒渊不知来人究竟是何身份,自是不敢说真话,只盼三言两语将对方糊弄过去,早点脱身罢了。
“是吗?既然你不愿意说实话,那本人便找人伺候你直到说实话为止?”虢石父语毕,便叫来家奴四五个,准备吓唬吓唬眼前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傻小子。
四五个家奴刚将褒渊一顿走马观花架了起来,将两三根如臂膀般粗壮的木棒在褒渊面前再三晃悠,褒渊开始还嘴硬,一副誓死不从的姿态,当一根根木棒被高高举起,正准备重重落下的时候,褒渊被吓的大汗淋漓,当场大喊求饶。
“说吧,看你的装扮应该是褒国人。你大老远来镐京有何目的?”虢石父端起面前的茶水,仔细抿了一口,然后低眉顺眼看了眼堂下所跪之人,问道。
“我是来投奔亲戚,找人的。”
“投亲,找人?莫不是你的亲戚恰好就在那几重宫墙之内?”虢石父瞬间来了兴趣,有种本以为会钓到一只小虾,没想到皇天不负,钓了条大鱼的错觉。
“我不清楚,听说可能是。”
“那你要寻的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自然是女人,那宫墙内除了周王还有真正的男人吗?”
“大胆刁民,休要胡言。”虢石父的家奴听到褒渊的一通胡言乱语,忍不住厉声呵斥。
“那你要找的人是哪一年入的宫?”
“大约五六年前。”褒渊话音刚落,虢石父想起最近甚嚣尘上的关于褒姒的身世之谜,虢石父鬼使神差的将二者的关系联系到了一起。
虢石父招来一位家奴,轻轻在其耳边说着些什么,家奴躬身行礼,大约离开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之后,等家奴再次归来时,手上正好拿着一幅卷好的画作。家奴本欲将画作在虢石父面前慢慢展开,却没想到一个踉跄被跪倒在地的褒渊所绊倒,画作不偏不倚如此凑巧的在褒渊面前缓缓展开。
褒渊一眼便认出画作上之人正是自己此次前来寻找之人,但是褒渊没有声张,可褒渊脸上的神情依旧没能逃过虢石父的火眼金睛。
当夜,褒渊被虢石父留了下来,一顿好酒好肉招待着,并一脸真诚的说会帮助褒渊寻找至亲。不谙世事的褒渊还以为虢石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之言,在酒过三巡之后,褒渊似醉非醉之际,他心中所有的秘密悉数到了虢石父耳中。虢石父大喜,本就不知该如何拉拢褒姒的他如今可算是天遂人愿。虢石父命人取下褒渊随身携带的物件,第二天天刚放亮便进了宫。
褒姒在后宫之中素有冷美人的称号,她不喜朝堂争斗,也不善长袖善舞,故对于前来想拉拢的贵戚亲族纷纷冷脸一对,素不理会。
当虢石父派侍者将褒渊的随身物件交到褒姒手中时,褒姒一眼便认出此物的主人是自己年幼时的公子。褒姒心中不好的预感油然而起。自从进宫之后,褒姒几乎与外界脱离了联系,更是与以前的人事物纷纷断了纠葛,就是为了不给旧人们添麻烦,如今却不曾想,麻烦自己送上门来,让她躲闪不及。
“这是何物,本夫人从没见过。”褒姒面对旧人之物矢口否认。
“上卿大人说了,如果夫人不认识,那么此物的主人攀污贵人,自是留不得。但是如果夫人想起了些什么,想一探究竟,上卿大人乐意将自己所知道的悉数告知给夫人。”侍者说完准备转身离开,但是却被褒姒及时拦住了离开的步伐,并且定好了时间与虢石父在后宫凉亭相见。
这是虢石父与褒姒第一次正式见面,褒姒一身素色披风帽檐低垂,虢石父简单将褒渊所说之事跟褒姒从头到尾简单说了一遍,并明言会再留褒渊在上卿府邸一日,若褒姒想寻求虢石父所言是否属实,可明日自寻机会亲自跟褒渊当面对峙。
虢石父所言涉及褒姒父母性命,褒姒为求真相,当晚亲自跟周王请愿进寺烧香,周王耐不住褒姒的请求,最终同意褒姒所愿,并且要求褒姒当天日落前必须回宫,褒姒见周王应允,便一口答应了周王的要求。
褒姒表面名曰入寺求愿,实则是为了探寻一个真相,一个她不愿意接受的真相。
自从入宫之后,褒姒这是第一次与旧人相见,虽然褒姒不愿意相信虢石父所言,但是当一切从旧人口中说出后,褒姒当场崩溃跌坐在地,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却不敢任由其肆意流淌,恐哭声惊动随行的侍卫,惊动外人。
眼看归宫的时辰将至,褒姒命碧芙取来些许财物、干粮和水囊,当场嘱托褒渊立刻离去,不要再在镐京逗留,同时褒姒也将自己的决定知会虢石父,放任褒渊离开,并命其不准伤其性命。虢石父虽然心有不愿,但是念在好不容易攀附上褒姒这位贵主,虢石父纵使心有不甘,也只能听命行事。
虢石父官拜周国上卿,是一位善谀好利之徒,曾多次谏言周王增加百姓赋税,弄的整个周朝民怨沸腾,百姓对其怨声载道。虢石父谄媚讨巧之技一向不得太子姬宜臼所喜,甚至姬宜臼对此深恶痛绝。虢石父深知,一旦姬宜臼登位称帝,姬宜臼首要拿其鲜血祭大周黎民百姓之人便是虢石父。好在褒姒入宫,生下姬伯服,这让虢石父心中燃起了新的希望,打算另择靠山来保自己性命。
太阳落山前,褒姒回到宫中,当即下令称自己要诚心礼佛为大周、王上及自己的儿子祈福,命宫人紧闭骊宫大门,不许任何人打扰。宫门已闭,褒姒遣退身边其他宫人,只留下碧芙一人在身旁伺候。
骊宫之内瞬间一切都归于宁静,褒姒强忍的泪水再也没办法收回去,便肆无忌惮顺着两颊流了下来。褒姒跌坐在地,眼中百感交集,悔恨、懊恼、痛心、仇视纷纷排山倒海袭来。褒姒用双手紧紧包裹着自己的身体,身体忍不住战栗抽搐,牙齿紧紧咬住嘴唇,深怕自己发出啜泣的声音被旁人听见,咬破的嘴唇沁出的鲜血混合着泪水缓缓滴落在褒姒洁白的衣裙上,渲染出多多猩红的泪花。
“夫人,碧芙知道你心痛难耐,但是如今在这个宫中,我们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目光之下。还请夫人收拾好自己的心绪,以免等下王上见了生疑。”碧芙从袖间掏出一张雪白的丝绢,将褒姒脸上的泪水、血水擦拭干净,随后碧芙轻轻将褒姒从地上扶了起来,为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碧芙命令宫人大开宫门,同时命婢女为褒姒准备晚膳。
“夫人,弑亲之仇不共戴天,但是也并不急于这一时。”碧芙附在褒姒的耳边轻言说道。
入夜之后,宫殿内烛火通明,婢女将可口的饭菜端上桌,摆放在周王与褒姒的面前。褒姒内心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就如同今日无任何异常之事发生一般,平静的和周王谈天说地,褒姒的脸上也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冷艳动人。
虢石父回到自己的府邸,内心波澜起伏,开心异常。这些年,无论虢石父如何努力,终无法入褒姒的眼,褒姒对虢石父的谗言献媚从来都是置之不理,甚至连虢石父每每送去的礼也都被宫婢悉数退回。曾几何时,虢石父一度以为褒姒就是座冰山,一座高耸入云,难以攻克的冰山。如今经此一事,褒姒虽未明言,但是虢石父心里清楚,如今的褒姒心中有了恨,跟自己有了共同的敌人,虽褒姒未明言跟虢石父结盟为盟友,但是二人也至少不可能是敌人。虢石父心中大喜。
午夜梦回,褒姒在梦中分明的看到自己年迈的双亲躺在血泊中,父母双眼怒目而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让褒姒浑身上下直冒冷汗。
褒姒从噩梦中惊醒,却不曾想动静太大,惊醒了睡在自己身旁的周王。周王坐起身来,随即召来宫婢,点亮宫灯。在宫灯孱弱的灯光下,褒姒脸上豆大的汗珠连连滚落。
“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吓得夫人午夜惊醒?”周王接过宫婢递过来的丝巾,一点点将褒姒脸上的汗珠擦拭干净。
“王上,臣妾梦到一对年老夫妇倒在血泊之中,他们双目睁而不闭,好似向臣妾诉说自己的冤屈。”褒姒说完,委屈地靠在周王的怀里。
“梦境不可信,好了,有孤在此,我倒要看看哪路牛鬼蛇神胆敢放肆。”周王说完,轻轻放平褒姒的身子,命宫婢再次熄灭宫灯,二人相拥而眠。
话虽如此,但是梦境如此真实,褒姒一时间难以入眠,眼角有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滑落,褒姒强忍心痛,生怕再次惊动了身旁熟睡的帝王。
窗外阳光刺破窗户撒落在地,褒姒如黑曜石般的双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如两颗蒙了尘的宝石般静静地盯着屋角斜射进窗户的一缕阳光出神。
随着伺候晨起的宫婢们开合房门的声音,周王渐渐清醒,缓缓睁开双眼,坐起身来,张开双臂等候着宫婢们给自己更衣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