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去的时候,江遥正在跟大哥讲话,江遥做的随意,言辞神色与寻常无二,大哥就显得有些紧张,正襟危坐的端着,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在紧绷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哥穿官服,初见竟不觉得违和,背部的线条沿着锦绣的官服收进玉带里,有种与父亲极为相似的风度,大哥不像个正儿八经的文官,没有文人在诗书里浸染出来的风雅,也没有政客为权利左右的呆板迂腐,他身上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气,那种只有少年侠客才有的明朗。
以前在府中,大哥都是温暖可靠的存在,如今入了宫,许久不见大哥,竟然看出了这么大的不同,也不知是我的心态和思绪变了,还是大哥原本就是如此,我因为整日待在他身边而看不出什么。
靠近光芒的人是看不到光芒本身的亮的,只有当她将视线转移开,初次接触黑暗,才知道自己每天习以为常的光芒是多么的来之不易,多么的的温暖和明媚。
“大哥!”
我人还没有进宫殿,声音就先带着我的兴奋传递了进去。
大哥闻声,脸上也是晕开了一个笑容,嘴里却还责备我:“皇后娘娘,不可失了礼数。”
顺着大哥给我使的眼色,我望去,尽头处坐着神色颇为随和的江遥,他脸上少见的没有冰冰冷冷的,但也没有半分笑意,却莫名的让人觉得亲切——这一点倒是与他的父亲极为相似。
“无碍,爱卿是皇后的哥哥,自然也是朕的兄长,一家人在一起说话聊天,不必那么拘谨。”江遥这句话倒不是为了让大哥听着舒坦,他是真的对这些虚礼没什么感觉,至少他从来没在这些礼数上为难过我,不然的话我早就遍体鳞伤了。
“皇上对微臣垂爱,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微臣心里不胜感激,然礼数不可缺少,恐落人口舌,倒让君臣离心。”
大哥的这句话倒是像足了文官的一板一眼,一点点小事都能被夸大成这样,我也不好说什么,规规矩矩的当着大哥的面给江遥行了个礼。
江遥看都不看我,轻轻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人都到齐了,自然也要开始吃饭了,宫人们端着各色菜式流水一般的送上来,每一道看着都无比精致。
然而我在吃食上没什么讲究,再好的东西送我这里也只能得出一个“好吃”或者“不好吃”,至于其他的什么色、香、口感,我一个都品尝不出来,也不知京城那些美食家是怎么对着这些菜长篇大论的。
佩儿笑着说我从小山珍海味养刁了嘴巴,所有送到我眼前的东西都是精挑细选、层层把关,一条舌头哪里吃过不好的东西,自然吃什么都觉得没什么特别的,但别人可就不一样了,我司空见惯的东西在普通人眼里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我当是还有些不敢相信,莫不说之前逛街的时候沿街叫卖的那些点心,单是赵奕曾经给我吃过的板栗,我都觉得香甜无比,不觉得公府的食物有他们想象的那般奢华精致。
佩儿摇摇头,说她一个丫头的吃穿用度都是一般人家的小姐所比不起的,作为公府的贴身侍女,世家小姐也轻易不敢得罪,衣着打扮自然也不敢辱没了主子的身份,公府又是出了名的诗书礼仪官宦显贵之家,主子从不苛待下人,这样的差事既风光、又体面,多少人都求之不得呢。
佩儿说的很有道理,但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跟吃的东西好不好吃有什么关系。
江遥让大哥不要拘谨,随意吃一些东西,还客套的问他合不合胃口。
筷子都没动一下,怎么知道合不合胃口,更何况江遥不先出手动一下,大哥哪里敢先品尝起来。
两个人又是明君贤臣的好一番礼让,还是江遥先动了手,大哥才接着开始吃,负责布菜的宫女也也非常有眼力,会根据每个人的眼神和筷子将最合胃口的菜放到最近的距离。
当然啦,我们三个人不可能在同一个桌子上吃饭,每个人都有独属于每个人的桌子,中间隔着好远的距离。但即便是这样我也已经很开心了,比起寻常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不得相见,现在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
不知道大哥是怎么跟江遥开口求来的,不然按照江遥对我的态度,怎么可能会让我过来呢?
席上江遥断断续续的问着大哥一些话,这些问题虽然看着没头没脑,但是大哥的回答也算大方得体,并没有失了体面。
但不知道聊着聊着,怎么又回到了这次大哥回京押解的东瀛细作身上,倒没有直接透露出对东营细作与大哥之间的关系的怀疑,而是锋芒一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
“听说,东瀛的细作到军营里刺探的时候,爱卿正在左领军的营帐中,当时已是深夜,不知爱卿有什么要紧事务,竟然深夜还在与左领军秉烛高谈?”
江遥这句话绝对是故意讲给大哥听的,他轻轻巧巧的问出来,但没有人敢敷衍着回答他,此言一出,大哥的动作肉眼可见的停顿了一下。
江遥也因为大哥的动摇,眼神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凌厉,接着似有若无的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我低着头,却有所擦觉,正要抬头迎上去,他的眼神却看着别处,似乎是我自己的错觉。
大哥紧锁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是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有什么话不知道如何对江遥遣词用句。
我的心跟着大哥的表情一起揪了起来,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这种担心融于骨髓,不是我克制就能避免的。好在大哥没有思考太多时间,似乎拿定了主意正要回答,江遥又接着发了一问:“或许白天是有什么不便宜的,非要到夜深人静,避开平日诸多的耳目才能。”
如果说上一句话还给大哥留了退路,这一句话可以说是剑指锋芒,即便是我也能听出江遥隐藏在话语里的质疑和威胁。
本朝的文武分职极为明确,两者各主一方事务,互不干扰,尤其是沿海、边关一带,为了防止文官或者武官专权,结党营私或者勾结外族,专门设置了领军,隶属皇权,一向与外官不做交流。
虽说大哥这次回京述职是因为帮助扬州的驻军成功抵挡了东瀛的入侵,但据奏折上报的情形,当时大哥正在左领军的军帐中,无旨无召私入军帐虽然罪名不大,但是最难防的还是帝王的猜忌。
我并不会因为江遥对大哥的为难而对这个人有什么别的看法,反而让我有些折服于江遥的魅力,这是一个当权者对下属应该持有的权利和态度,若是真的有什么问题出现,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那才是真的昏庸无能。
我看大哥的脸色都变了,也暗自捏了一把汗,虽说江遥责问的不是我,但比直接对我发难更让我坐立难安。我不在场,自然不知道那日究竟是何情景,又如何能替大哥解围,更何况这件事还是大哥当面说清楚更好,省去中间多少人的转述,否则若真的有人想拿此做文章也不是不能。
“微臣当时的确在左领军的军帐中。”大哥并没有否认,反而很直接的应下了,我能够想到的,若是空穴来风,大哥自然不会如此紧张,江遥也不会如此坦白直言的过问。可是若接下来大哥没有合适的借口和说辞,这要怎么圆的过去?
“东瀛人极为狡猾,混在军营之中难辨真身,也只有趁着夜色才敢有所动静,他们自幼研习一种独特的身法,即便是左大人也很难在分辨出来。”说着,大哥低下了头,“微臣不才,自幼五感颇灵,一动一静皆不能逃过微臣的眼目,故而自荐留下来帮左大人,盛情难却,左大人才留微臣在军帐中,等东瀛人自投罗网,倒比我们费尽心思去寻找的好。”
江遥点点头,似乎早就知道了:“果然如此,朕前些日子看了左卿的奏折,满篇都是对爱卿的赞扬之意,朕还以为你们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原来是有一项能够让左卿敬佩的技能啊。”
“微臣的耳目皆为皇上所有,不敢自傲,更何况皇上顾念臣在扬州会遭东瀛人暗算,特意调换了微臣的职位,如此厚爱,微臣感激涕零。”
“爱卿是承国公的长子,又是皇后的长兄,朕自然不会置卿于水火之中而不顾。”江遥的语气听起来稍稍有些轻松,“更何况从发现有东瀛细作,到成功引诱他们自投罗网,爱卿不费一兵一卒便免去了一场战事,省去了不少不必要的牺牲,如此良才,只做个文官的确可惜,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爱卿不要偷闲才好。”
“得蒙圣恩,微臣自当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罢了,今天只是家宴,这些话留到日后朝堂上再说吧。”
“是。”
明明事情都已经完美的落幕了,可我的心思怎么也无法平息下来,一直跳动着的眼皮似乎暗示着什么,可我现在脑子里一片浆糊,什么都想不起来。
江遥注意到了我的失态,问道:“皇后可是有什么不舒服,脸色怎么这般苍白?”
闻言,大哥也朝我这边看了一眼,眼神中颇有些担忧,我便微微一笑,道:“不碍事,昨天睡得有些晚了,有点困罢了。”
“看来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周,过几日朕挑几个好的给皇后送去。”
这不过是打着赏赐的名头又送来几个监视的眼睛和耳朵,但我一向没什么亏心事好瞒着他的,也没有拒绝。
这一顿饭的风云际会算是到此结束,用餐之后,江遥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大哥便遵旨送我回宫,
我第一次觉得宫道也不是那么长,如果可以,我希望它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你入宫那天,我没有在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怎么样,在这里一切都还习惯吗?”大哥还是原来的大哥,四下无人的时候还是把我当成他最关爱的小妹,他不在乎这些虚假的荣华富贵,他只关心我过的开不开心、顺不顺畅。
“佩姐姐跟我一起来了,只是有些时候还是很想回家。”我在大哥面前只需要做个懵懂无知的小妹就好,也只有在他面前才会这般脆弱,“但父亲说我入了宫就不能想家,更不能提与家里有关的事情,不许胡闹惹事,更不要说错了话、做错了事。”
大哥不以为然,道:“你只管开心就好,这些事情不必操心,总有一天大哥会出人头地,让我的小妹不用再受半点委屈。”
“我不委屈的,今天能够看见大哥就好开心了。”
“皇上准我过了年再到任就职,听说太后也准许你今天回家探望,那大哥便先让人准备好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好不好?”
“大哥对我最好了,我想吃南斋的点心,还想吃知味轩的小菜,想吃烤乳鸽,香香脆脆的那种,还要吃醋鱼……”
“好,都给你。”大哥说着,停下了脚步。
我抬头,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凤鸾殿,我有些失落,这些失落同样映在大哥脸上。
“好了,进去吧,我在家等你。”
“嗯。”我点点头,又笑起来:“小侄儿也回来吧,我要送他什么礼物好呢?”
“你送的就好,不拘什么东西,他肯定都会很喜欢的。”
“哼,你就骗我吧!”
“骗不骗你的,等你回来亲自问他不就知道了?”
“我当然会自己问的,不跟你说了,我进去了,你也早点回去,想必父亲和四哥已经在等你了。”
“好,我看你进去了就走。”
我知道大哥一直站在宫门口,眼睛送着我的背影越来越远,可我不敢回头看他,我怕自己会哭出来,也怕自己舍不得。